当个人从一个暗示不多的环境进入暗示很丰富的环境时,超逻辑的、高威望的影响是尤其强大而有趣的。在这样的环境里,即使没有引人瞩目的个人荣耀或天分,他也会被迷住而昏昏欲睡。大学新生、在欧洲的日本游客、到巴黎的乡巴佬都呆头呆脑,仿佛进入昏迷的梦境。他们全神贯注于周围的一切,他们的注意力完全脱离了过去的一切见闻,甚至脱离了过去的一切所思所为。他们的记忆力并没有被摧毁;相反,他们的注意力从来就不曾如此敏锐,他们的反应从来就没有这样敏捷,任何微小的信息都会使他们回忆起遥远的故土、家乡的亲人或生存的境遇,激发他们丰富的幻觉。但是他们的记忆却处于绝对瘫痪的状态,自发的记忆荡然无存。在这种极端强化的注意力中,在被动而生动的幻觉中,他们沦为昏迷而狂热的生灵,必然要屈从于新环境的魔力。他们相信目睹的一切,而且长时间处于轻信的状态。须知,自己动脑思考总是很累的,让别人代你思考当然要轻松一些。此外,生活在生机勃勃的环境中,在高度紧张、丰富多样的社会里,人总是源源不断地看到新的景观,得到新书、新音乐,不断有聊天的机会。就这样,人就逐渐失去了动脑筋的冲动,人的头脑就越来越迟钝,同时又越来越兴奋,这就是我所谓的梦游状态。这样的精神状态是许多都市人的典型心态。都市街道的喧嚣扰攘、商店橱窗的陈列展示、生存的狂野莽撞,都像磁力线一样影响着都市人。既然如此,都市生活不就是社会生活的浓缩而夸张的类型吗?
这些人最终也会成为范本,其原因也是模仿。梦游者模仿催眠师,并成为媒介去吸引另一个人,这另一个人又模仿梦游者,如此这般,以至无穷。社会生活难道不就是这样的吗?一级接一级层层叠加的吸引是惯例,上文所说的互相吸引则是例外。一般地说,一个威望很高的人会刺激数以千计的人去模仿他的一切,包括他的威望,所以这些人也能影响其他人,影响数以百万计的地位在他们之下的人。只有在从上到下的影响耗尽之后,从下到上的影响才会发生,不过,从下到上的影响是相当罕见的。在民主时期,数以百万计的人会集体吸引并凌驾于过去的范本之上。如果说每一个社会都显示出一个等级系统,那是因为每一个社会都显示了我刚才所说的层层叠加的结构。为了社会稳定,它的等级结构一定要与社会适应。
此外,如上所述,社会梦游症不是由于内在的惧怕心理或外在的征服力产生的,而是由于钦佩之情和显赫而令人讨厌的优越感产生的。所以,有时候就会发生这样的情况:征服者成为被征服者魅力的俘虏。原始部落的酋长和暴发户进了大城市和时髦的客厅之后,看也看不够,听也听不完,虽然不肯放下架子,却还是被迷住、被怔住了。然而,他能看见的、能听到的仅仅是那些使他震惊、使他乖乖当俘虏的东西。这是因为,梦游的主要特征是麻木和过敏的混合。于是,梦游者开始模仿新环境中的一切风俗、语言、口音等。古罗马时代的日耳曼人就是这样的。他们忘记了德语,说的是拉丁语。他们作六音步的诗歌,在大理石的澡堂里沐浴,封自己为贵族。古罗马人在他们征服的雅典也是凡事必追随古希腊。征服古埃及人的喜克索人?[19]??也被古埃及的文明征服了。
但是有没有必要到历史中去搜求例子呢?我们还是看近在咫尺的例子吧。瞬间的思想瘫痪、瞠目结舌、手足无措、全身心躁动、失去自控——这些胆怯的应激状态特别值得研究。在另一个人的逼视之下,胆怯者会失去自控,日益被他人控制和重塑。他能感觉到这样的困境,想努力摆脱,可惜他只能停止于尴尬的处境;他还有能力抵消外来的冲击,但是他再也不能恢复自我驾驭的能力。或许应该承认,我们在某一年龄段都有过这样特殊的经历,这种状态与梦游有许多共同之处。然而一旦克服恐惧、恢复轻松自如的感觉后,我们是不是就像一些人说的,就已经从痴迷状态中解脱出来了呢?远远不是的。要在社会里感觉到轻松自如,那就是学会它的礼仪时尚、使用它的方言、模仿它的姿势,总之就是要放弃抗拒的态度,在许多难以捉摸的影响人的潮流中随波逐流,丝毫不觉得已经把自己放逐。胆怯是强烈的自我意识,是不完全的痴迷状态,好比是深度昏睡之前的昏昏欲睡的状态,即梦游者走路、说话的那种状态。这是一种初生的社会状态,是一种社会过渡到另一种社会时伴生的状态,是从家庭的狭小天地里走进广阔的社会生活时产生的过渡状态。
也许正是这样的原因,使得难以磨平棱角的人,顽强反叛同化、真正不善于社交的人,一辈子都会感到胆怯。他们仅仅是部分地受制于梦游症状态。与此相反,那些从来不会感到难为情的人,走进客厅、讲演厅从来不胆怯的人,首次学习科学艺术时一点儿也不觉得晕头转向的人(进入新的行业时遇到困难,困难又吓唬人,这就是新规矩破坏了老习惯,这时的遭遇和胆怯可有一比)——难道他们不是最善于社交的人吗?难道他们不是最善于模仿的人吗?就是说,他们之所以模仿,既不是由于特殊的爱好,也不是由于受控于某种思想而不得不模仿。他们难道不是具有中国人和日本人迅速适应环境的非常出色的能力吗?他们能倒头便睡,难道这不是一流的梦游状态吗?在社会生活中,胆怯以尊敬的名义发挥着重要的作用。这一点人人都会承认,虽然它发挥的作用有时被误解,但从来就没有被夸张。尊敬既不是纯粹的惧怕,也不是纯粹的爱,亦不仅仅是两者的混合,虽然它是怀有敬意的人表现出来的逗人爱的胆怯。尊敬首先是一个人在另一个人两极分化的心理上打下的烙印。当然,我们要区分两种尊敬,一种是自觉的尊敬,另一种是在鄙视的掩盖之下的尊敬。以这一区分来衡量,事情就会很明显:凡是我们模仿的人,我们就尊敬他,或倾向于模仿他。以上例子中偏离潮流的倾向再清楚不过地表明,社会权威被取代了。反映劳工俚语或便装的人、反映明星语调的人,对他们模仿的人很尊敬,其尊敬的程度往往超出了他们自己的想象。由此可见,如果没有上述两种普遍而不断流行的尊敬,哪一个社会又能正常运转一天呢?
不过,我不能再继续论述以上的比较了。无论如何,我希望读者明白,为了透彻地理解我所感觉到的社会事实,必须了解奥妙无穷的心灵事实,表面上看最简单、处于最表层的社会学也深深地扎根于最深层的、内在的、隐蔽的心理学和生理学之中。社会即是模仿,模仿仿佛梦游症。这就是本章的精要。倘若以上命题的后半句略有夸张,尚乞读者原谅。此外,我还得排除一种可能的诘难。请注意,服从一种上升的趋势,并非总是意味着追随我们信赖或服从的那个人的榜样。然而话又说回来,对某人的信赖难道不就是信赖他相信的或似乎相信的东西吗?服从某人不就是希望他之所希望,想他之所想吗?发明不是按照订单制作的,发现也不是由劝说产生的结果。因此,轻信和顺从——像梦游者和社会人一样轻信和顺从,首先就是要模仿。革新、发现、从家乡和故土的梦境中短暂地清醒过来,要有一个前提:个人必须暂时逃离他所处的社会环境。这种异常的胆量使他具有超社会性,而不是社会性。
最后再说一点。我们看到,一方面,记忆和习惯,即我所谓的肌肉记忆,在梦游者或准梦游者的身上是非常清晰的;另一方面,他们的倾向和顺从却会走极端。换句话说,他们的自我模仿(记忆和习惯实际上就是自我模仿)和他们对别人的模仿一样令人惊叹。这两种事实之间难道没有关系吗?莫兹利指出:“神经系统里有一种模仿的倾向,这一点是再清楚不过的了。”[20]倘若这种倾向是神经系统基本的固有属性,我们就可以猜想,同一个大脑里神经细胞的关系和两个大脑之间的关系就具有一定的相似性;一个大脑吸引了另一个大脑,后者储存的信念和欲望就发生了两极分化,这就是二者关系的一部分。这样来看问题,有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就可以解释了:比如人在梦里时,意象会按照一定的逻辑自发排列组合,其中的一个意象处于支配地位,以优势地位给其他意象赋予一定的色调。无疑,其优势地位就在这个内在逻辑中,就是从这个内在逻辑中产生的。[21]
[1]泰纳(Hippolyte Adolphe Taine,1828—1893),法国文艺批评家、历史学家、哲学家、心理学家,著有《当代法国的起源》 《艺术哲学》 《英国文学史》 《论知识》等。——中译者注
[2]我在校对本书第二版的清样时,读到批评鲍德温先生的一篇评论,载于《形而上学评论》。鲍德温的文章题名《模仿:意识自然历史里的一个篇章》,载于《心理》(Mind,1894)。评论写道:“鲍德温先生希望界定并归纳塔尔德先生的理论。生物的模仿,首先是大脑亚皮层的模仿,是神经的循环反应,就是说,它复制自我刺激。相反,心理的模仿或大脑皮层的模仿是习惯(表现为认同原理)和调节(表现为充足理由原理)。一句话,心理模仿是社会学的、富有弹性的、第二位的大脑亚皮层的模仿。”
[3]以上和以下观点于1884年11月首次在《哲学评论》里露面时,催眠术暗示才刚刚有人说起,普遍的社会暗示观点也刚刚露面。后来,伯恩海姆等人非常强调后面这个观点并借以攻击我,说这是不可能的悖论。这个观点在目前已经很流行了。
[4]梦游是一个比较旧的术语,我的这一段文字问世时,“催眠”这个词还没有取代“梦游”。
[5]里歇(Charles Robert Richet,1850—1935),法国生物学家,获1913年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中译者注
[6]比奈(Alfred Binet,1857—1911),法国心理学家,研究心理测试。——中译者注
[7]菲勒(Féré),法国生理学家、心理学家。——中译者注
[8]博尼(H. Beaunis),法国心理学家。——中译者注
[9]伯恩海姆(Hippolyte Bernheim),法国心理学家,研究癔症、催眠和心理治疗。——中译者注
[10]The Pathology of Mind,p. 69. Henry Maudsley,M. D.,New York,1890.
[11]亚当·斯密(Adam Smith,1723—1790),英国经济学家,古典政治经济学派的代表,主张自由放任,反对重商主义和国家干预。代表作有《道德情操论》《国富论》。——中译者注
[12]我想要在这个问题上做一点儿修正。同情当然是社会性的首要源泉,是每一次模仿行为或隐或显的灵魂,是嫉妒模仿和盘算模仿的源泉,甚至是模仿敌人的源泉。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同情本身的起源是单方面而不是双方面的。
[13]由此可见,科学是一切社会革命的源泉。正是这种超社会研究打开了通向理想的社会共同体的窗户,我们就居住在这样的社会里,让宇宙之光照亮我们的户牅。这样的光线为我们照亮了多少梦幻之境啊!与此同时,它又把多少保存完好的木乃伊化为齑粉啊!
[14]此处指拉美西斯二世(Ramesses II The Great,前1304—前1237在位),古埃及国王。——中译者注
[15]奥安尼斯(Oannes),古代两河流域半神半人的神祇,鱼头和人头共生、鱼尾和人足一体,昼出夜伏,教人文学、艺术和科学。——中译者注
[16]羽蛇神(Quetzalcoatl),古代墨西哥阿兹特克人与托尔特克人崇奉的重要神祇。——中译者注
[17]阿尔弗雷德·莱亚尔爵士深入研究了远东的宗教社会习俗(他似乎实地考察了印度一些部落和家族的形成过程),他把原始社会占支配地位的影响归于杰出人物的个人行为。他说:“借用卡莱尔(Thomas Carlyle,1795—1881,英国作家。——中译者注)的话说,原始社会令人迷蒙的丛莽有许多条根,但其主根只有一条,那就是它的英雄,其余的根在很大程度上都依靠主根的营养。在欧洲,民族的路标已经固定。文明的结构牢牢扎根,人们常常把自己种族或制度的基础当作传说,原始的种族把这个基础归功于他们的英雄。然而,英雄以最勇敢、最成功的伟业给原始社会留下了深刻的烙印,说这样的印象有多深也不过分。在那个时候,伟人率性而为,几乎不受人为障碍的束缚……在这样的时代,一个社会群体究竟是因为拓展开来而形成一个家族或部落,还是因为夭折而四分五裂,其结局似乎在很大程度上依靠其奠基人的力量和精力。”(Asiatic Studies, Religious and Social,p.168; Sir Alfred C. Lyall,K. C. B.,C. I. E.,3nd ed.,London,1884)。——英译者注
[18]阿那克里翁(Anacreon,约前570—约前480),古希腊抒情诗人,诗作多以歌颂爱情和美酒为主题。——中译者注
[19]公元前1660年至前1580年,喜克索人入侵古埃及,在古埃及建立了喜克索王朝,即“牧人王朝”。——中译者注
[20]Mental Rathology, p. 68. ——英译者注
[21]我这个观点和保罗汗(Paulhan)的主要思路一致,他关于精神活动的思想非常深刻(Alcan,18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