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范畴理论
鉴于经典范畴理论目前基本被认为是死胡同一条,当代心理学家站出来迎接挑战,要用精确的科学方法来研究范畴的模糊性和不明确性。也就是说,他们的研究对象就是人脑中一团乱麻般的许多概念。他们提出的范畴化理论都抛弃了用严格而精确的标准来判断事物是否属于某个范畴这一看法。这些新理论要么使用原型(prototype)这一概念,也就是长期记忆中的通用心理实体,该实体是对人一生中与某范畴相关的经历的总结,要么则用范例全集(the complete set of exemplars)这一概念,也就是人一生中所遇到的某个范畴的所有实例。还有一个影响较大的观点,涉及人脑中储存先前经历的“模拟器”。在遇到新的刺激时,“模拟器”将会激活人脑中某些特定的区域,这些区域在遇到与新刺激最接近的经历时曾经被激活过。
心理学家提出的这些理论背后有一个非常吸引人的想法:非均质范畴,即范畴的所有成员中,有些成员比其他成员“更”属于这个范畴;也就是说,需要把离范畴中心很近的成员和离中心较远的成员区别开来。比如,如果我们询问被试:“X是Y吗?”(如“鸵鸟是鸟吗?”)或者让他们列出某个范畴中的成员,或者让他们给某一列表中的每个项目在该范畴中的“典型程度”打分,并且记录下他们回答这些问题所用的时间,我们就会发现一些非常明显的趋势。而且,在不同的实验方法下,这些趋势都稳定一致。也就是说,一个范畴中的某些成员比另一些成员“更”属于这个范畴,还记得在乔治·奥威尔的《动物农场》中有些动物比别的动物“更平等”吗?比如说,鸵鸟和企鹅就在鸟这个范畴的边缘徘徊,而麻雀和鸽子则在这个范畴的中心附近。
上述现象会影响人们理解段落中某个句子时所感受到的难易程度。具体来讲,阅读“那只鸟现在离他已经很近了”这句话所需要的时间,和上文中出现的“鸟”有很大关系。如果上文提到“那只鸽子正慢慢向他靠近”,那么所需的时间就比较短,因为“鸽子”是非常典型的鸟类;而假设上文是“那只企鹅正慢慢向他靠近”,那么所需的时间就比较长,因为“企鹅”不是典型的鸟类。这说明在人的大脑中,企鹅和鸟的联结没有鸽子和鸟的联结那么紧密,这对理解这段话有不小的影响。
需要重点指出的是,范畴化远远超越词语之间的简单关系,即范畴的名字,如“鸽子”“企鹅”“鸟”。举个例子吧,如果有人问埃莉诺:“蜘蛛是昆虫吗?”她可能会根据自己从书本上学到的知识回答:“不是!”但是如果当她发现一个黑色的东西从天花板上垂下来,她可能会大叫:“哎呀!不要不要!我最讨厌昆虫了!”如果有人指出“昆虫”这个词用得不对,她一定会说她知道那个“昆虫”其实不是昆虫,而是一只蜘蛛。
总体来讲,语境对范畴化的影响非常大。在埃莉诺的卧室中,蜘蛛被叫作昆虫,但如果是在生物考试中,她就不会还把蜘蛛当作昆虫了。对其他范畴来讲也是这样:大千世界中的某一个事物可以同时属于数千个范畴,而这数千个范畴中每一个都和其他范畴大为不同。大脑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把每个事物归纳到相应的范畴里,然后根据情况再把它归到另外的范畴里。在篮球赛中,每个人都知道篮球可以滚动,心理学实验表明,只有在那些有水的情境里,比如将一大堆篮球装上船,人们才会想起篮球可以浮动。
因此,语境改变范畴的分类,甚至有可能改变我们对哪怕是最熟悉事物的认知。比方说,一把椅子很可能在一瞬间就变成一个板凳,仅仅因为灯泡坏掉之后我们需要一个能垫脚的东西才能换灯泡;有时候爱人很快就能变成仇人。通常情况下,我们都不会察觉到这种范畴转换,因为我们的大脑已经沉浸在当时的情境里了,范畴变化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在某一特定的情境里,大多数人会觉得只可能有一种范畴化。他们觉察不到自己带着烙有当时“情境”的有色眼镜。这也强化了人们普遍接受的一种观点:世间万物,一个萝卜一个坑,每一个物品都属于且仅属于一个柏拉图式的范畴,也就是那个“真正的”范畴。
另一方面,如果看到以下事物可以很容易地被同时划分到不同范畴的话,我们就会知道范畴的划分是非常复杂的:
60千克的质量、镜像物体、活物、双足动物、哺乳类动物、灵长类动物、招蚊子的人、怕蜘蛛的人、人类、四十好几、爱书的人、自然爱好者、不妥协的人、葡萄牙语非母语者、浪漫的人、纽约人、A型血、视力好的人、失眠症患者、理想主义者、素食者、有律师资格的律师、母亲、保护欲很强的人、亲爱的女儿、姊妹、大姐、小妹、最好的朋友、绝对敌人、金发女子、女人、行人、汽车司机、自行车手、女权主义者、妻子、结过两次婚的女人、离了婚的人、邻居、达尔马提亚狗主人、中级萨尔萨舞者、战胜了乳腺癌的人、三年级学生的父母、家长代表……
当然,这只是一个相当长的单子中的一小部分,这个单子基本上是无尽的,我们每个人都能毫无困难地认出上面列的每一项是标识各种各样范畴的。
当安娜住进急诊病房并且急需输血的时候,她在A型血这个范畴中的特性就凸显出来,盖过她在其他范畴中的特性。不过,在餐厅里的时候,她则是一个素食者,工作的时候她是位律师,在家里她是位母亲,在家长会上是家长代表,等等。把这些显而易见的范畴一一列出看上去没太大用处,但事实上这些简单的事实早已超越了传统经典范畴理论。
愤怒的小鸟是鸟吗?
让我们再来看鸟这个简单的范畴,我们仍然能从中学到不少东西。考虑以下事物能否算作该范畴的一员:
一只蝙蝠
一架直升机
一尊海鸥铜像
照片里的一只老鹰
一只秃鹫投在地上的影子
游戏中的那只愤怒的小鸟
一只还有两小时就要孵化的雏鸟
一个鸟类物种的全部,如鹰或知更鸟
一部电视纪录片里的屏幕上的一只鸽子
一个以橡皮筋驱动的扇翅膀的塑料飞行器
在一只夜莺死后50年播放的它活着时候的录音
一只会飞的恐龙或者说一只在灭绝前会飞的恐龙
你也许会像大部分人一样,认为对于以上列出的每一种事物,都可以回答“是”或者“否”,就好像学校考试时需要表现出你的知识体系非常精确一样,并且似乎每个问题都有一个“正确”的答案。麻雀是鸟吗?是的!当你看到白云下面有一个黑点飞快地滑过,那是一只鸟吗?当然了!当你看到秃鹫在地上的影子,那是只鸟吗?当然不是!当你在夜晚听见猫头鹰的叫声时,那是一只鸟吗?是的!那么当你听到的是被录下来的猫头鹰叫声呢?或者说一个人模仿猫头鹰叫模仿得非常像呢?或者说如果一个人梦到猫头鹰了,那梦里的猫头鹰能算是鸟吗?或者说在《愤怒的小鸟》这个游戏中的小鸟,它是鸟吗?
没人教过我们范畴的边界在哪里。我们对范畴边界的自发理解来自我们所说的“常识”,但这并不是学校里能学到的内容。没有哪一门课是关于范畴成员归属的,就算有这样的课程,那么学生之间以及学生与老师之间也会有无穷无尽的争论,甚至连老师们也无法达成一致,争得面红耳赤。事实上,专业知识这时并没有什么帮助。我们可以用心理学家格雷戈里·墨菲(Gregory Murphy)曾经引用的逸事来说明这一点。在世界冶金学家大会上,一位全球著名的冶金学家说道:“我告诉大家,你们其实都不懂到底什么是金属。世界上有这样一群人,他们都不知道到底何为金属。你们知道我们叫他们什么吗?冶金学家!”4
近年来,天文学家曾经激烈讨论过冥王星是否属于行星,当然就目前看来,它已经不是了。讨论的原因就是由于行星这个概念的模糊性,就连地球上顶尖的天文学家都难以定夺,可见这个问题有多么棘手。同样是由于模糊性,虽然今天许多专家都认为使用“五感”这个词不合适,因为除了“五感”之外还有本体感(proprioception)、温度感(thermoception)和痛感(nociception),但是这些概念的具体内容仍然不甚明了。由于专家也不能得出一个统一的结果,告诉我们到底有多少种感觉,这些感觉分别是什么,他们常常就只说“最主要的五种感觉”。与此类似,目前仍然没有对生命的标准定义,尽管生物学家仍在努力尝试。许多外行人眼中早已成为定论的物种分类仍然在不断被修正。生物分类学可以追溯到卡尔·林奈(Carl Linné)的分类法。就在今天,许多他提出的经典术语,比如“爬行动物”、“鱼”以及“藻”仍然在教科书中使用,但是在现代种系发生学的分类中已经不再出现。所有这些都说明,范畴的模糊性并不是由缺乏专业知识造成的,而是范畴化这个过程的必然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