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要直视眼中的事实,然后再否定它。
——盖瑞森·凯勒(Garrison Keillor)
你不会认为我们直接体验到的东西是最难被否定的。笛卡儿曾说过,即使你再多疑,甚至于怀疑外部世界的存在,你都不太可能怀疑自己的感觉是存在的。也许你正在想象冰激凌圣代,但是如果能尝一口的话,至少那个味道是真实的。
要否定明显存在的事物需要极其扭曲人的智力,但是绝对不要低估人的智力发生的扭曲。比如有一大群人——他们中的大部分学历很高,但不知怎的——他们曾尝试去否定这一现象,即他们和剩下的我们每一个人一同经历着每一天。
除了一两个患有精神分裂症的患者例外,没有人丝毫怀疑自由意志和超感官知觉真实存在,虽然有一波波的人大叫大嚷地对自己和别人说他们对这两者有所怀疑。在某个特定的社会阶层,否定进化论是一种时尚;而在别的社会阶层,否定超感官知觉也是一种时尚。不同之处在于,只要足够无知,人们就能否定进化论,然而只要是活着的人,没有谁可以怀疑超感官知觉的存在性。
我们先从自由意志说起。没有哪个大学二年级的学生会边交论文边否定说自由意志不存在,他们无一不是首先自己选择要这么做的。选择性行为和任何一种视觉或听觉感受一样,都是人类体验的基础。如果不能时时刻刻做出决定,你就不可能是一个有意识的人。如果不能对决定进行深思熟虑,结论还是如此。
这就是自由意志,你已经弄明白,而且你知道你已经拥有。那么为什么还会有人否定它的存在?这里我需要借助内省和记忆,因为我记得16岁那年我自己也曾否定过,或者说至少为此困扰过。论证过程大抵如下:至少从神经元层面来讲,本质上物理现象是确定不变的:假如你知道一个系统在星期一那天的状态,同时你拥有足够的计算能力,就可以确定无疑地预测下周五的时候这个系统的状态。[1]人体也是一种物理对象。因此,当你知晓一个人及其周遭的环境在周一那天所处的状态,同时你也有足够的计算能力,那么你就可以确定无疑地预测此人在下周五时的一切行为。那么,这里还有自由意志的空间吗?
最后提出的这个问题好像无法回答,然而其实答案很简单:周二、周三、周四和周五都有自由意志的空间,只要这个被研究对象做事情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然后最终才做出一切行为。那些缜密的思考是一种物理行为(基本上是由在脑中传递的化学和电信号组成,没准还有一部分要依靠一些铅笔记号,用来在拍纸本上列出“利”和“弊”两栏信息),最终这一思考也要遵循物理学定律。这就没问题了吧?
套用一下哲学家罗伯特·诺齐克(Robert Nozick)的话:决定论是真实的,而恒温器仍然可以控制温度。而且也没有人会否认恒温器可以控制温度。恒温器依照物理学定律运转,如果说要从亚原子层面进行分析,其复杂程度难以描述,但同时(幸运的是)也可以从一个更宏观、不那么精细的层面来展开分析,如此一来我们就能弄懂它的工作原理。同样地,决定论真实存在,而我们仍可以控制自己的生命。我们也是依照物理学定律来维持运行,虽然这些定律的复杂程度难以描述,但是我们可以借用诸如“意图”和“选择”这样的概念从更大、更笼统的层面进行分析。
是什么引发了2005年的卡特里娜飓风(Hurricane Katrina)?从海洋表面升起的水蒸气凝结成云,同时释放热量,造成局部低气压,进而吸入空气,产生大风,引起水汽进一步蒸发并参与到循环中来。愚蠢的人可能不同意这样的说话,理由是过程根本就不是那样,蒸发只是一个极其复杂过程的简约术语,这一过程会牵涉到数以万亿的空气和水分子。这是当然。不过这也不能说明蒸发不是真实存在的。
是什么促使你决定在哲学课期末考试前夜喝得烂醉,还通宵看《神秘科学剧场》?答案是自由意志。愚蠢的人可能又会站出来否定,说自由意志根本不是这样,因为自由意志只是一个简约术语,用来指称一个极其复杂的过程,这一过程要涉及上百亿的神经细胞,然后神经元细胞又可以用千万亿的原子和百万兆的亚原子粒子来表述。不过那又怎样?你还是有自由意志,这一点你很清楚。
关于如何走出那时对自由意志的困惑这件事我有点模糊,可能和读了丹尼尔·丹尼特的书有点关系吧。不过,在这里我主要想表达的不是我们拥有自由意志,而是我们知道我们有自由意志;对于这一点,从内心最深处我们从没有片刻怀疑,然而我们还会犯蠢,对外宣称我们对它表示怀疑,甚至于——如果我们非常钻牛角尖,从开始就对一些事情想东想西——去说服自己相信一些我们绝不可能会信的东西。
我深信你每天都在体验自由意志,我猜想对于超感官知觉也是如此。反正我知道那些都是我的一部分。
对于一个圆的周长和其直径的比率,我的超感官知觉是介于3.1415和3.1416之间。更好的是,我还能超感知觉到这个比率正好是这个无穷序列极值的四倍:
我对这些事实的感知是即时的,并且非常强烈、不容置疑,就如同我能一下感知到办公室附近路上的绿色标识,这些新绿标非常惹眼,用来提醒路人遵守人行横道。这种对事物的感知就是一种超感官知觉;这种感知建立在精神活动的基础上,而且完全发生在人的大脑内部,整个过程我的感觉器官没有输入任何信息。
你很有可能也具有这样的超感官知觉。毫无疑问,你能察觉到2加3等于5,虽然我不知道这算不算超感官知觉;有可能你是靠把两块石头和另三块摆在一起,然后看看发生了什么,从而得出的结果(即便是这样,它也是从感官数据向概括泛化迈出了一大步)。不过当你觉得(如果你有这样的感觉)质数有无限多个时,从根本上来说,这就是一种超感官知觉。当然了,你有可能是通过研究纸上的论述得出了这样的感觉——甚至有可能是研究了一下本书前面章节中关于质数的记载。但是你本来就能通过纯思考得出此结论,而且完全有可能欧几里德或他的先驱们也是这么做的。
无论你是否好好思考过算术的微妙之处,大概你会拥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那就是算术具有内在的一致性。不加以计算,你也可以非常确信234324324加9418438不等于243742762或者342859152。无论你是否相信质数有无限多个,你大概会相信质数不可能同时是有限或无限的。
除非你是数理逻辑方面的专家,要不然你不大可能知道怎么去证明算术的一致性,而且就算你是数理逻辑方面的专家,你也很清楚此类证明需要用到的原理绝不会比结论本身更容易接受——因此就算你愿意相信这个证明,你可能还是会直接跳过去看结论。[2]换句话来讲,你对于一致性的感知并不依靠证明。如果它不依附于证明,当然就不需要看见或听见那个证明。再换句话来说它纯粹就是一种超感官知觉。
每个人都知道这一点。确切来说,当一个人的思维足够精细到可以否定超感官知觉的存在,他的思维同时也可以足够精细地以超感官知觉的方式感觉到数学公理。如果你拿一种认知结构来否定超感官知觉,那么你的认知结构也能体验到超感官知觉。
从这一点来讲,你可能忍不住要指责我,说我在玩愚蠢的文字游戏。归根结底,当人们说到超感官知觉的时候,并不是指通常意义上的超感官知觉;他们说的是某个特定种类的超感官知觉,和我举的那些数学例子完全不同。我朋友罗杰·施拉夫利(Roger Schlafly)是这样表述的:“说你相信超感官知觉是因为你不需要运用理智就能感知到数学公理,这就跟你说你相信UFO(不明飞行物)是一样的,因为你相信世上有还未被识别的飞行物体。”
我很欣赏他的智慧,但是我觉得这个类比会完全产生误导作用。在我们的日常用语中,UFO指的是某个“被地球外的智慧生命所设计和控制”的物体。这样的物体只是逻辑上可能存在;我们可以持反对意见,而且如果能找到一个词来形容它们会很有用。
相比之下,日常用语中的超感官知觉这一术语通常指的是一种广泛的现象,它们只有两个共同特征:第一,它们是一种感觉;第二,它们是一种超感官知觉。这些现象中有些还有一个别的特征:它们从物理上来说可能存在。但是如果你打算用它的不可能性来定义超感官知觉,那么再讨论它自然就没有什么意义了。关于超感官知觉的现实性,人们确实进行过严肃的谈话。因此大家普遍接受的超感官知觉的定义不可以用到它的不可能性。与此同时,如果事物的不可能性不作为一个衡量标准,那么对于超感官知觉来说——这个术语的日常意义层面——人们对于数学的观点和见解就能作为一个很好的例子,就好比人们有千里眼和心灵感应一样。
自由意志也是如此。有些人总是拿自由意志的不可能性来定义它——然后再来讨论自由意志是否存在。这就好比在玩愚蠢的文字游戏!让我来加入点常识:如果按照定义你要求自由意志、超感官知觉或者其他任何东西是不可能的,那么它们就不存在。但是按照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的一般定义,这些东西不仅存在,而且确凿无疑。生活中人们还一直去否定这些东西实际上就是一种很奇怪的现象。
类似的思虑也适用于“来世”这一说法。从某个层面来讲,这个问题微不足道:你不能相信字面上的死后还有生命,就如同你不会相信有一个又圆又方的广场,或者一个已婚的单身汉;死亡被定义为生命的终止。如果你还活着,你就没有死。
所以当有人问你“你相信死后会有来世吗?”,从字面上来讲他们问的不是这个问题。那么,他们又是什么意思呢?
显然,他们的意思是:“你是否相信如果你周日去世,而你的意识周一还在?”这样的话答案很明显不是肯定就是否定,而是或不是要取决于你说的意识指的是什么。
提一个类似的问题:我有一床被子,上面是美丽的几何图案,独一无二。如果我的被子在周日的一场大火中烧了,那么下周一这个图案还在吗?
答案取决于你所说的“那个图案”指的是什么。如果你指的是一种抽象的数学结构——比如按照某些复杂的规则,三角形上面覆盖着圆圈——那么,大火当然毁不掉这个图案。图案的存在不限定在某些特定时刻,也不限定在某些特定的地点。问一个抽象的图案周一还在不在就如同问它是否存在于内布拉斯加州一样没有什么意义。它一直都在。
但是假如说你指的是这个图案的一个特定的实体——比如根据图案的规则用一团彩色的线编织出来的图案——那么这场大火铁定把这个图案烧掉了。毫无疑问。
同样地,你的“意识”可能指的是一个抽象的模式,包含各种连接和刺激——反应规则,或者指的是构成你大脑的那个模式的特定实体。那么你死后这个模式还存在吗?我要说不是的,但这仅仅是因为在你死之前它也不存在;它存在于时间之外。你的死和它无关。那时你的大脑还存在吗?当然没了,至少你死后一段时间它就会开始腐烂。
人们关于来世这个问题似乎想得更多,但是我想不到他们还能再说些什么。我猜,他们也不能。
[1] 量子力学可能会向这个方程式中引入一点随机性,但是这个随机性在此可能并没有什么关联,这是因为按理来说这些随机性不足以产生显著的影响,同时还因为,无论如何也不会有人想要把随机行为和自由意志等同起来。
[2] 正如我在第一章中提到过,关于算术一致性的最好论证就是:算术是用来描述自然数的,从某些重要的意义上来说自然数都是真的。关于这一点我会在第九和第十章中大力举荐。但是我们对于自然数产生的意识本身就是一种超感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