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人有时候会明知故犯
更好地理解决策过程,为制定更好的社会政策打开了大门。例如,我们每个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努力控制冲动。在极端情况下,我们有可能变成冲动的奴隶,只想着立刻宣泄它。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可以更细致入微地理解“反毒品战争”这类社会项目。
吸毒成瘾是一种社会痼疾,它会带来犯罪,削弱生产力,导致精神问题,传播疾病。近些年来,它还令监狱人口激增。近七成的罪犯达到了药物滥用或药物依赖的标准。有研究称,35.6%已定罪的犯人在犯罪时受到毒品的影响。滥用毒品导致的犯罪行为,让美国社会付出了数百亿美元的代价。
大多数国家解决毒品成瘾问题的方式是,将它定为刑事犯罪。几十年前,全美有38000人因为与毒品相关的罪行入狱。而今天,这个数字达到了50万人。表面上看,这像是“反毒品战争”取得了胜利,然而,大规模监禁并未让毒品交易减少。这是因为,关进监狱的人大多并不是贩毒集团的首领或者黑帮的头目及大规模毒品贩子;相反,这些犯人只因为拥有少量毒品(大多少于2克)而被扔进了牢房。他们只是吸毒者、瘾君子。进监狱并未解决他们的问题,一般还会使问题恶化。
美国因毒品犯罪入狱的人比欧盟更多。麻烦的是,监禁触发了“复吸–再次入狱”这一代价沉重的恶性循环。它破坏了人们原有的社交圈和就业机会,把容易助长其毒瘾的新社交圈和就业机会塞给了他们。
每年,美国在“反毒品战争”上要用掉200亿美元;在全球范围内,这一数字超过1000亿美元。但如此大手笔的投资并未奏效。自从战争开始,毒品问题反而越演越烈。为什么投资未能奏效呢?毒品供应就像是一个水球:你把一个漏水的孔堵住,水却从另一个孔冒出来。更好的解决办法不是从供给端下手,而是解决需求。而对毒品的需求来自瘾君子的大脑。
有人认为,吸毒来自贫困和同辈压力。这两者的确扮演了一定的角色,但问题的核心来自大脑的生物特性。在实验中,老鼠会主动服药,放弃食物和饮水,不断地压下药物投送杆。老鼠这么做不是因为经济或社会压力。它们这么做是因为药物侵入了大脑里基本的奖励回路。这些药物有效地告诉大脑,决定去嗑药会比做其他任何事都更美妙。其他大脑网络有可能也参与这场战斗,它们代表抵抗毒品的所有原因。但就瘾君子而言,渴求网络最终胜出。大多数吸毒者都想戒毒,可就是戒不了。他们最终成了个人冲动的奴隶。
既然毒品上瘾问题出在大脑,那么说解决办法也来自大脑,就很合理了。一种方法是调整冲动控制的平衡。成功措施之一是,让瘾君子知道再吸毒一定会迅速遭受惩罚,比如,要求瘾君子每星期接受两次药物测试,只要通不过测试就立即自动加刑。这样,惩罚就不再只是遥远的抽象概念。同样,一些经济学家提出,20世纪90年代初,美国犯罪率下降的部分原因在于街道上警力增强。用大脑的语言说,看见警察,刺激了大脑权衡长期后果的网络。
在我的实验室,我们尝试了另一种很有潜力的有效方法。我们借助脑成像提供实时反馈,让可卡因瘾君子看到自己的大脑活动,并学习怎样控制它。
凯伦是实验的参与者之一。她开朗、聪明,虽然已经50岁了,却还充满青春的能量。她可卡因上瘾20多年,她说,可卡因毁了自己的生活。如果她看到面前摆着可卡因,就觉得自己别无选择只能抽上一顿。我们把凯伦放入功能性磁共振成像仪,给她看可卡因的照片,让她产生渴望。这对她来说很轻松,可卡因照片激活了她大脑里的特定区域,我们将之概括为“渴求网络”。接着,我们请她抑制渴求,要她思考可卡因让她在经济、人际关系和就业等方面付出的代价。这激活了另一组不同的大脑区域,我们概括为“抑制网络”。渴求网络和抑制网络始终在争夺霸权,争夺的结果将决定凯伦得到可卡因时会怎么做。
利用扫描仪的快速运算技术,我们可以测量哪一个网络会胜出:是渴求网络的短期思维,还是抑制网络(或称冲动控制网络)的长期思维。我们以车速表的形式,让凯伦看到实时的视觉反馈,让她理解战况进展。如果渴求胜出,指针就处在红色区域;如果她成功地抑制了渴求,指针就转到蓝色区域。这样,她就可以尝试不同的方法,看看怎样才能调整这些网络的平衡。
通过反复练习,凯伦更好地认识到怎样做才能移动指针。不管她在主观上是否意识到自己是怎么做成的,反复的练习都让她巩固了抑制的神经回路。这项技术尚处于起步阶段,但等她下一次面对可卡因的时候,如果她愿意,就有希望通过认知工具来克服自己的即时渴望。这种训练并不强迫凯伦采取任何特定的行为方式,只不过是让她有了更多的认知技能,可控制自己的选择,而不是成为冲动的奴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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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脑里的有些网络与渴求有关(红色部分),另一些则负责压抑诱惑(蓝色部分)。利用神经成像里的实时反馈,我们测量了两个网络的活动,让参与者以视觉反馈的形式了解战斗进展如何。
数百万人吸毒成瘾,但监狱不是解决问题的地方。了解了人类大脑怎样做决定,我们就可以找到惩罚之外的新办法。随着我们越发准确地理解大脑的内部运作方式,我们可以更好地让行为符合理想目标。
更推而广之地说,熟悉决策机制,能让刑事司法制度在毒瘾以外的方面也有所进步,提出更符合人性、成本效益更高的政策。那会是什么样的政策呢?最主要的一点是更注重强调康复训练,而非大规模监禁。这听起来可能有些虚幻,但实际上已经有地方率先尝试此种方法,取得了极大的成功。威斯康星州麦迪逊市的门多塔青少年治疗中心就是其中一例。
门多塔治疗中心的许多12~17岁青少年,犯下了在其他地方足以判处终身监禁的罪行,但这里接收了他们。对不少孩子来说,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20世纪90年代初,该中心开始了一个项目,采用一种新的方法来对待这些边缘青少年。项目特别关注他们正在发育的年轻大脑。我们在第1章中看到过,因为前额叶皮质尚未充分发育,当事人常常在冲动之下做出决定,对未来后果未做任何有意义的考量。在门多塔治疗中心,这一观点为康复方法带来了启示。为了帮助孩子们提高自我控制能力,项目设计了一套指导、咨询和奖励制度。其中一项重要技术就是训练他们停下来,思考个人选择带来的未来后果,即鼓励他们提前模拟即将发生的情况,以此强化对即时冲动满足起抑制作用的神经连接。
冲动控制能力差,是监狱里绝大多数犯罪分子的标志特征。不少错站到法律对立面的人大体上知道对错行为之间的区别,也理解犯了错会受到惩罚,但他们栽倒在了糟糕的冲动控制上。他们看到拿着昂贵钱包的老妇人,想都没想就冲了上去,压根没考虑过其他的选项。“此刻”的诱惑压倒了任何对未来的理性考量。
我们目前的惩罚制度是基于个人的犯罪意志和责任,门多塔治疗中心则在尝试另一种做法。社会固然有着根深蒂固的惩罚冲动,但这里我们不妨来想象另一种不同的刑事司法制度,它跟决策的神经科学有着更紧密的关系。这样的法律体系不会让任何人逃过法网,但它更多的是从未来的视角看待违法犯罪者,而不是因为这些人过去的所作所为而将其人生一笔勾销。为了社会的安全,打破社会契约的人应该关进监狱,但监禁不应该只为血债血偿,更应该考虑有科学依据的、有意义的康复治疗。
决策是一切事情的核心:我们是什么人,我们在做什么,我们怎样感知自己周围的世界。如果人无法权衡不同的选择,就会被最基本的冲动掌控。我们将无法明智地寻找“此刻”的方向,规划自己将来的生活。虽然你只拥有一种身份认同,但你并不只拥有一种思维:相反,你是诸多互为竞争的动机的集合。理解了不同的选项怎样从大脑之战中胜出,我们可以学会怎样为自己、为社会做出更好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