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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己、崇私、尚恶恶现代伦理启蒙

2020年3月18日  来源:文化纵横 作者: 提供人:shouyan23......

看来,“个人”只是一项现代的发明。

英国生物学家达尔文游历世界,写出了《物种起源》,动摇了基督教的创世论。他提出自然选择、适者生存、优胜劣汰,获得了大批死忠粉,也派生出不少夸张的解释或发挥。斯宾塞、赫胥黎、霍布斯、马尔萨斯……这些大牌学者争相把“个人自由竞争”视为现代伦理的核心,把“自然选择”简化为人间互争大法。

即便达尔文不曾这样极端。

在这些人“科学”的目光里,人也是一种动物,人类社会也是凶险丛林,是弱肉强食的喋血屠场,是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永无休止的自由混战”(斯宾塞语)——这既包括个体之间的混战(霍布斯等强调的),也包括群体之间的混战(卡尔·施密特等强调的)。哪怕他人或他们和颜悦色,但无论富豪还是乞丐、白皮肤还是黑头发、陌生路人还是至爱亲朋……严格地说,对任何一个生命主体而言,都是潜在的对手,有天然的敌意,有凶险的虎爪和鹰嘴,其存在本身就是威胁。这种社会达尔文主义,差不多曾被黑格尔一语道破:“恶是推动历史进步的动力。”

大争之世必有大争之道。时值资本主义野蛮生长,掠夺与萧条乱象纷呈,战争与革命四处冒烟,全球动荡不安。几乎每个人都恐慌,担心自己落入饥饿、破产、流亡、灭绝的第二天。在这种情况下,兔子急了也要咬人,人们都无法坐以待毙,必须摩拳擦掌干点什么,于是“神意”或“天道”的心灵鸡汤自然成了废话,更像是自我精神去势,连社会主义者也听不下去,对不上心,用不上手——倒是恩格斯多次引述黑格尔的“恶动力”说,更愿意用利益的硬道理来解释历史和动员民众。

民主制就是一种政治个人主义。阿伦特(Hannah Arendt)说现代政治的特征就是“私人利益变成公共事务”。欧克肖特(Michael Oakeshott)也将英国式的代议制,定义为“伦理学中确立的个体主义在政治哲学上的对应物”。一人一票,当然得个体本位了。至于民主,那不过是通过博弈和契约的方式,追求“生命、自由、财产”(洛克语)三大个人权利,相当于搭建一种AA制的临时集体,在无限期的零和游戏中,形成一种争成了啥样就啥样的机制,有机会就再争下去的机制。应该说,这对于及时解放社会中下层(特别是最需财产权的男性工商业者),唤醒较大面积的人权意识,意义非比寻常。只是由此伏下一种重己、崇私、尚恶的伦理性半盲,一种基础性的知识片面,到后来才逐渐看得清楚——比如民主既可以结束神权、君权那种虚伪的整体性,一旦需要向外争夺,也可以走火入魔,通向种族主义、殖民主义、法西斯主义的杀戮。

市场化是一种经济个人主义。作为一位重量级辩手,哈耶克(Hayek)既黑马克思,也灭凯恩斯,批评一切红色、粉色、白色的国家干预和社会福利,据说一度有助于扭转某些西方国家的经济失速,只是他的伦理学基点,仍沿袭斯宾诺莎、洛克、康德、尼采、黑格尔、霍布斯一脉,是个人主义的忠实传人。在《通向奴役之路》一书中,他宣称国有化一类出于“人为的设计和强制”,因此是必败的乌托邦;而私有制和市场资本主义的内在优势,不可战胜的最大理由,乃因“自生自发而生”,是一种“自然秩序”。这话听上去耳熟,与社会达尔文主义的“自然选择”明显撞脸。事实上,从亚当·斯密到米尔顿·弗里德曼(Friedman),主流经济学家都这么说,大学里差不多都是这么教的。在他们看来,人类这些衣冠猴子面对食物和领地时,互争是“自然”,互助当然就是强制;恶是“真实”,善当然就是虚伪……这一叙事数百年来已成普遍共识,板上钉钉,不言而喻,以至日常生活中各种耍奸使坏的私语,大多能引起在场者会心一笑或挤挤眼皮,足以证明它的常识化、默契化、甚至DAN化。哈耶克不过是从DAN再次提取学问——即便他在日后的经济危机中遭遇冷却。

文化领域里的个人主义更是异象纷呈,其中弗洛伊德当然是不可漏提的一位。他推出了个人主义的非理性版,影响至深至远,以至作家罗曼·罗兰提名他获诺贝尔文学奖,理由是“他的精神分析学……在过去三十年间深深影响了文学界”——后来还差一点就真获了。彼得·沃森(Peter Watson)考虑到“现代主义可以看作是弗洛伊德无意识的美学对应物,”干脆把自己的大部头取名《思想史——从火到弗洛伊德》。不过,据这本书说,在弗洛伊德以前,“无意识”也好,“力比多”也好,早已是流行话题,并非弗氏发明。他的发明不过是把性欲视为所有癔症的根源,又是所有创造力的奥秘。这使他爆得一时大名,却一再依靠临床数据造假,差不多是“江湖骗子”所为(沃森语)。有意思的是,文化圈根本不理睬精神医学界的质疑和举报。外来的和尚就是好,就是灵,就是“科学”。诗人、小说家、画家、影评人等还是纷纷投奔弗门,热捧“本我/自我/超我”这一高端模式,把他人、思想、道德、法律、公权力、意识形态等统统视为压迫性力量,视为无意识的天然之敌,与神圣“本我”势不两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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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洛伊德推出了个人主义的非理性版本,影响深远)

也许,身为单干户,这些人并不觉得群体有多重要,不在乎群体在哪里和怎么样,一直职业性地擅长个人视角。他们最喜欢理法之外的异想天开,差不多都是靠鼻子来嗅思想的,那么拥护弗门的个人化+非理性,就再容易不过。于是,“自我”从此成了文化圈频度最高的用词,“怎样都行”(达达派语),“他人即地狱”(萨特语),“一切障碍都粉碎了我”(卡夫卡语)等流行金句,满满的精神分析味,满满的疑似荷尔蒙,塑造出各种幽闭的、放浪的、孤绝的、晦涩的文艺风,释放出真痛苦或装痛苦、真疯狂或假疯狂、真多元或冒牌多元的文本,改写了20世纪全球大半个文化版图。

甚至改写了后来世界上大半个文科的面貌和性能。

相对于理科生,相对于理科的一是一二是二,后来的“文青”们更可能自恋、自闭、自狂,以特立独行自许,甚至没几分无厘头或神经质,不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乱糟糟,就不好在圈子里混一般。后来的青少年亚文化,其中最浮嚣的那些广义“文青”,不在公众面前把自己情绪往颓废里整,往虚无里整,往要死要活的地步整,就疑似平庸的废物,有负“先锋”和“前卫”的自我人设。

鲁迅曾对弗洛伊德不以为然,在《听说梦》一文中讥讽过:“婴孩出生不多久,无论男女,就尖起嘴唇,将头转来转去。莫非它想和异性接吻么?不,谁都知道:是要吃东西!”

只是这种声音在当时为数甚少。

而且有些批评家还一窝蜂上前,在鲁迅的小说里大挖荷尔蒙,一心揪出他这个暗藏的弗门分子,以维护整个文科的团结感和整体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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