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
1986年底,我在上海交大双学位班开始准备毕业论文。其时尼采热刚刚在大学校园里兴起,他的“超人”学说一时间赢得了无数青年学子们的青睐,我也是这其中的发烧友之一。想到1980年代以来一直不衰的“人性”话题,于是我决定写一篇《人性的批判》,一来可以作为一种学业任务交付,二来也想好好澄清自己的一些迷惑。
顺着这条思路,我的思维就慢慢地集中到了“超人”的体现者“天才”身上了。因为在其时的我看来,“天才”既是人性个性发展中最完善的一部分人——他们的特质与才具是常人所不具有的,他们指示着人类发展的方向;同时又是人性共性发展中所最能显示出其不完善的一部分人——他们的缺点正是某种大众的痼疾,以至于连这些高度自觉的天才也无法挣脱!
因此研究天才不仅具有最大的启发性,同时也具有最大的指导性。
正是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我开始了对“天才”的研究,我这些年所做的工作其实都可以看成是这种思想的延续。
确定了目标之后,我开始捕捉一切有关“天才”“超人”“英雄”“圣杰”之类的信息。凡是这方面的书籍、文章我都摘录、复印,于是一本一本地检索这方面的资料,《早期教育与天才》这本书就是这个时候从图书馆的书架上被翻看到的——由于有“天才”二字,我就顺便借了想看看作者对于“天才”是如何定义及认识的,以作自己写作时的批判和参考之用。
没想到晚上躺在宿舍里一翻,我的人生也随之翻开了新的一页。
这是一本极为传神的早期教育著作,作者——日本教育家木村久一 ——写得完全不像我们的教育书籍那样呆板,他通过一个个父亲、母亲教育自己孩子的具体事例,将儿童早期教育的重要性、迫切性和可行性淋漓尽致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具有极强的可读性与震撼力。
我的心慢慢地被它抓住了,接着被它绑架了,呼吸不出来,一种从未有过的巨大兴奋被搅动、压抑在心底!
当我一口气将这本薄薄的小册子读到最后,竟然看到了“中国”两个字——这是一本日本人编写的欧美人育子的经验集,我始终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在看,就像走在异乡的土地上一样——竟然碰到了自己的同胞,那种喜悦是无法表达的,这就是下面斯特娜夫人的那一段话。
中国是最早开设学校的国家,尽管如此,他们的文明落后了。这是由于他们没有认识到妇女教育的必要。过去,中国人认为妇女不应受教育,因此,中国大多数妇女是文盲,也不进行家庭教育。受不到母亲教育的国民决不能成为伟大的国民。
本来是“他乡遇故知”,现在却成了“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我的心一下子跌入了深谷!
由于该书的巨大震撼力,由于我们现实与之对照形成的巨大反差,也由于自己的经验被全部激活起来,从读完这段话时起,我就被完全俘虏了,吞没了。我知道我已经将自己全部交给了这一事业,我知道我不需要再去寻找了。我的心灵已经在这里剃度为僧了,我的生命已经在这里歃血为盟了!从此我的生命为它而歌而舞,而笑而泣,而怒而喜,而醉而痴!它为我的灵魂开光了,它让我的灵魂受洗了!在此之前我还不过是一支放在抽屉角落里躺着的蜡烛,还不过是一瓶倒在床底下落满尘灰的油盏,还不过是一个放在掉了漆色合不上门扇的柜橱上的灯座,它给了我火焰让我成了蜡烛,成了油灯,成了电盏!我的生活从此有了目标,有了光亮,有了色彩,有了宗教!
我感到有一种生命打开我沉重的躯壳,钻进了我的灵魂,我的肉体为它而张开了,而鲜活了,而奔腾了!
我理解了灵魂的不灭,我理解了死亡的超度……
总之,我新生了,我有福了,因为我获得了属于我自己同时也是属于我们这个世界的精神自我!
一直到现在,我以为我都是以这种崭新的形式而活着。我觉得母亲、孩子、教育是我须臾不可离开的所在。
也正是从这时起,我开始了我的教育探索!
亲生后母现象与留守儿童
一些朋友看到我“拼出力量来做这件事”,也许会感到不可理解,认为是不是小题大作了。
我理解这些朋友的想法。这种人生苦痛是不曾经历者所难以想象的,就连马丁·路德的研究者都认为他对其父母的憎恨是过分的,是事后过于丰富的想象,认为他幼年时挨的那点打骂在那个时代根本算不上什么,更何况没有此感受的这些朋友了。
但是我要一千万次地重复:这种苦痛绝非是平常的,也绝非是可以容忍的,它对一个孩子的成长来说不仅是残酷的,而且还常常是毁灭性的。
我的身边曾发生过这样一个真实的悲剧。
一对众口称誉的医生夫妇,对寄养返归的儿子再也无法建立亲子感情,于是?打成了孩子的家庭作业,稍不如意,气都出在这个可怜的孩子身上。孩子受不了这样的虐待,便偷了钱和粮票想逃回爱他的奶奶家,途中被发现送回后,父母不仅没有反思这么小的孩子为什么能够拿出这么大的勇气要回到奶奶身边,相反却认为这还了得,一阵更加残酷的毒打将孩子彻底地“打服”了,也让孩子对这个家彻底地绝望了!
一个原本聪明可爱的孩子在家得不到温暖,只能到社会上去寻找,很自然地同那些野孩子交上了朋友,也很自然地有了小偷小摸的坏行为,下乡做知青时也就常干一些偷鸡摸狗的事——不过也仅此而已,但这一切无疑更加重了父母对他的厌恶感。
知青返城后,他被安排在他父母任厂医的工厂里,除了工资由父母代领外,连家都不让他住,而只能住在离家很近的单身宿舍。到了结婚年龄自然也得不到任何的关心,既没有多少零用钱,也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加之自己的劣迹,谈了几个女朋友都吹了……
事情到此仍很平常,日子仍然像往常一样平淡地过去,可积压在父母与孩子心里的怨恨都在接近极限。
终于有一天,终于因为某一件事情,这种仇恨爆发了,他趁父母不在家时(他始终惧怕他的父亲),发疯似的将家里的所有东西砸了一个稀巴烂,然后喝下农药自杀!在被送到厂医院抢救过来后,其父却用药欲置其于死地……再次被抢救过来后,医院加强了对其父的防范,可怎么能够防范得了在这里任职的其父呢!
同样不胜折磨的其父下定了最后的决心,他趁护士不在的间隙用手术刀切断了自己孩子的股动脉,据说当时鲜血直溅到了天花板上,连抢救都来不及!
其父在跳楼自杀时被同事紧紧抱住,他一面挣扎一面哭喊道:让我去死吧,我养了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还有什么脸活在世上,我对不起社会,我杀了他是为民除害……
那个时候还没有什么法制观念,由于他的父母为人非常好,连年都是先进工作者,再加上他的儿子确有劣迹,最后给他父亲判了几年徒刑缓期执行!
这个事件如果不是就发生在自己的身边,我想我是不会相信的。事实上我读木村久一这本书时最先想起的还不是我自己,而是这个可怜的小哥哥。木村久一的书是一根火苗,这个可怜的小哥哥的身世是一根串在我的人生经历上的烛芯,我的敏感与责任正是在它的燃烧之下才被最终唤起的!
重释夏斐事件
或许有人会说:可能是你少年时的创痛太深,你才如此过分纠缠乃至夸大这类事件对于人生与社会的影响,而现实生活中这并不是个什么太大的问题呀!
现象也许正如这些朋友所感受到的那样,但现象下面所掩盖的本质并不常常与其一致。事实上相当多数乃至绝大多数的人生悲剧背后都有一个不正常的亲子关系,只不过人们没有注意到罢了。夏斐事件就是如此。
夏斐是一个很好的孩子,他聪明文静,学习成绩优秀,一直是学校的“三好”学生,任中队长和学习委员。从上学开始,他的语文、算术成绩一直在95分以上,名列全班第一。就是三年级第二学期开始引进内地高难试卷,夏斐的分数虽然下降了,但在班里仍然名列前茅。
夏斐是个好孩子,那么夏母呢?夏母该是个恶毒的坏女人吧?
事实与人们想象的恰恰相反,我以为就是按照一个比较严格的标准,夏母也可以称得上是一个优秀的母亲。
为了夏斐上学,夏母不惜辞去每月180多元收入的临时工,从一个煤矿搬到镇上居住。
为了孩子学习,她这个初中毕业的母亲当起了孩子的老师,小夏斐是在家中由母亲教完了一年级的全部课程后跳级去读二年级的。就是上学后,夏斐所学的课程也都是由母亲先在家里预习、讲解一遍才去听讲的,对孩子的辅导她从不厌烦也从不马虎。
至于吃穿方面,她更是没怠慢过孩子:小夏斐不爱吃面食,她就一日三餐给他做米饭;小夏斐爱吃水果,虽然很贵,她也总是三斤两斤地买来给孩子一人吃,自己却舍不得吃一口。她从不让孩子干任何家务活,只希望他学习。
即使是在孩子被毒打身亡后,夏母选择的仍然是以“自杀”这一极端惨烈的方式来表示一个母亲对自己独生儿子万劫不复的歉疚……
但是,这样一个“优秀的母亲”在对待自己这样一个“优秀的独生子”时,却实在表现得太残酷了。例如孩子偶尔不能按时完成作业,或者做错了题、练习本不整洁、考试成绩低了、出去玩一玩等,都会成为她毒打孩子的原因。
1987年10月期中考试,由于题多量大,孩子成绩没有达到夏母规定的标准,夏母把他的腿都打肿了。上不了学,夏母就用自行车接送。夏斐的腿疼得迈不过教室的门槛,只能让同学们搀扶着才能进去;手肿得不能看书,只能用舌头一页页舔着翻……
夏母对孩子的最后一次毒打是1987年12月21日,当时期末考试小夏斐语文成绩是79分,算术是82分,都未达到夏母规定的标准。这次考试用的是长沙的试卷,全班38人中,只有13人两门课全部及格,夏斐的成绩在班里还是名列前茅的,但孩子还是从以往的教训中预感到一场“暴风雨”的到来,于是第一次下定决心向母亲撒谎,说语文考了97.5分,算术98分(孩子被逼说谎)。母亲揭穿了谎言,接着是3个?小时的巴掌、拳头、竹棍、木板、木锉的毒打。
开始,小夏斐跪在地上,抱住母亲的腿使劲求饶。母亲不听,打得孩子满地乱跑。被剥光了衣服的孩子不时蹲缩在地上,双手抱头、抱胸、抱腿……他无法躲避如雨的棍棒。
终于,孩子不再求饶,因为他知道求饶不能解决问题,于是怒目相向,抓住并折断了母亲打来的竹棍。夏母说:“我把你这小畜生身上的皮都戳烂!”孩子说:“你不能再把我当畜生对待了!”这是一向温顺的孩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反抗(孩子被逼反抗)。夏母气急败坏:“你还敢顶嘴!”于是抡起木锉,朝孩子的头上打去……
夏斐事件发生后,舆论直指夏母,大有不将夏母绳之以法决不罢休之势。母亲失去自己的独生子已经是件极其不幸的事了,可舆论还在加油点火,直到以夏母自杀身亡这个更大的悲剧出现才骇然了结。
随着夏母的自杀,批评矛头才仓皇指向升学教育,认为是分数葬送了这一对母子。
但是,我在细读相关报道之后,发现人们所列举出的这些都不过是一些表因、近因、诱因,致使他们母子双亡的最根本原因乃在于他们母子感情的不融,乃在于小夏斐是两年前也就是快7岁时才从江苏老家接到父母身边的,而这才是这个悲剧的主因!
因此,夏母的残酷乃在于母子之间长期的隔离造成的。当孩子不能完全顺遂父母的意愿时,由于没有以往的亲情为之缓冲,由于亲子之间的性格差异没有得到充分的磨合,再加上外界的压力如孩子学习成绩下降等,原本的处罚就演变成了施虐,就演变成了折磨!
这种折磨同那种亲子共同成长中的责打孩子在本质上是不同的,打一个极不恰当的比喻,那就是由自己从小养大的宠物如猫、狗等,主人偶尔也会在生气时踢上几脚;可面对跑进自己家园里吠叫的猫、狗,即使是极爱宠物的人也可能给它一顿棒打,尽管这猫这狗也是别人家的宠物!
夏母在她的遗书上忏悔说:“我后悔不该用打的方法教育他,望子成龙的心过切,对他学习、成长的要求过高……”
我以为她真正应该后悔的是不该把孩子送到老家寄养了那么长的时间,真正应该后悔的是把孩子接回家后没有用足够的时间去融洽磨合亲子之间的感情,最后才应该是后悔“用打的方法”和“对他学习、成长的要求过高”!如果她与孩子一直在一起,她极可能会成为一个优秀的母亲,最起码她不会滥用“殴打”这种“融洽”感情的方式!但是没有任何一个人告诉过她正确的做法是什么!
从这个角度说,夏斐何其不幸,夏母又何其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