瘾品是毒。具有刺激精神作用的植物为防卫草食动物而进化出生物碱。昆虫与鸟兽吃了这些植物,会晕眩、辨不清方向,或产生幻觉。然而,有些动物仍然会吃令自己昏醉的植物和发酵的果实,甚至不在意自己的求生能力因而大打折扣。按进化的理论,“意外”吃醉的行为可能是有益的,因为这可以警告误食者不应再吃这种植物。至于“故意”的行为,不但无益,而且是矛盾的。这样做显然是与自然淘汰的道理背道而驰。
比较合理的说法是:食用麻醉品可以满足某种基本需求。安德鲁·韦尔(Andrew Weil)认为,每个人都与生俱来拥有一种想要转换自己正常意识的冲动。儿童在游戏中会故意自己转圈到发晕的程度,修行的人会在冥想打坐中忘却自我。消除以自我为中心的意识乃是人类固有的欲望。但是,为达到这个目的而采取的手段,有些是相当危险的。借瘾品这强有力的工具来转换精神状态,是一种捷径,但转换后是什么状态,并不是全凭瘾品决定的。最终的状态乃是瘾品与服用者的心态、服用者的实际环境及社会处境交互作用的产物,但作用的关键仍在于瘾品。利用瘾品满足转换精神状态的冲动,是不惜接受毒害以得到又强又快的效果。
虽然韦尔假设这种冲动是生来就有的,冲动的强弱却与社会环境大有关系。日子过得无聊痛苦的人比忙碌满足的人更容易想要转换精神状态。被囚禁的动物也远比野外自由的动物更容易去食用麻醉物。其实,文明社会也可以算是一种囚禁状态。人类本来是小群人结队狩猎、采集,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进入新石器时代以后,多数人从事农耕,生活在拥挤的、受压迫的、疾病不断的社群里。近代早期90%的人口陷于痛苦贫穷之际,正是烟草等新兴瘾品成为大众消耗品的重要时机。这些东西是对抗难堪处境的意想不到的利器,是逃离现实桎梏的新手段。克兰认为:“如此逃避‘过得太辛苦的自我’,不惜代价换取解脱重负的幸福感——哪怕只是一时的体验。再也没有比从这方面着眼,更能深刻了解历史演进的了。”
幸福感与解脱感都是化学分子凑巧产生的结果。只有少数有毒的分子(如果这些分子能顺利进入循环系统并且穿越从血液到大脑的障碍)能够模拟或影响脑部的奖励与痛苦的控制中枢之内的神经传导素。身体机能在快感方面很是吝啬。诱发幸福感的神经传导素分配得非常俭省,而且大都发给对于求生或繁衍后代有益的表现。瘾品会蒙骗这个发送系统,促使这些诱发快感的神经传导素暂时增多。
近30年来的科学新知虽然激增,研究者仍未完全摸清脑部对各种精神刺激品究竟如何反应。有些瘾品会影响多个神经系统,引起“杂乱”的反应,酒精即是明显的例子。但各种瘾品似乎都有一个起码的共同点:会影响中间边缘多巴胺系统(mesolimbic dopamine system),影响可能是直接或间接的,也有强弱的不同。这种原始的神经基质系统是快感的主要传送路径,我们决定做或不做某事的动机也是由此而来。瘾品会刺激这个系统——可能也刺激其他尚未确认的系统,借快感发出“这就对了”的信号。即使像咖啡这样麻醉力轻微的瘾品,也能通过这个系统使人兴奋起来。有一项针对护士们喝咖啡的习惯所做的细致研究发现,每天喝2~3杯咖啡的人自杀率仅有完全不喝咖啡者的1/3。这是极有意思的发现,足以证明瘾品的确是帮助人应对生活的工具。
不过,续杯之前你要记住:反复服用含咖啡因或其他成分的瘾品也会改变脑内本来的化学作用,以致有损健康。脑部不断吸收外来化学物质的同时,会调整内部分泌相同物质或受体的数量,从而对外来的供应产生依赖。这外来的供应一旦中断,就会有不舒服的感觉。鸦片瘾断毒时引发的多种症状尤其明显,包括烦躁、冒汗、极度焦虑、沮丧、易怒、心慌、失眠、发热、发冷、干呕、猛烈腹泻以及类似感冒的浑身酸痛。严重的痛苦折磨使许多毒瘾者但求一死了事,以下赫尔曼·戈林(Hermann G?ring)1925年的病例即是一例。
病因:吗啡与优可达(Eukodal,二氢羟基可待因酮)滥用,严重的断毒症状……病人为德国纳粹要员,参与希特勒发动的政变期间受伤住院;据说从医院逃至奥地利,医生施给吗啡后染上毒瘾。进入阿斯普登疗养院之后,出现剧烈的断毒症状(虽然护理人员给他加量服用吗啡,仍无法控制)。期间他变得有攻击性,行为暴烈,不能持续留院休养。曾扬言要自杀,要“死得像个男子汉”、要切腹等等。
曾经获得“蓝徽勋章”(Blu Max)的戈林,曾断断续续服用吗啡达20年之久,还曾在德国空军参谋会议上打瞌睡,都证明鸦片类瘾品对人体的影响是多么强。作家威廉·巴勒斯(William S. Burroughs)于1954年从北非的丹吉尔(Tangier)写信给诗人金斯堡说:“药房那个人卖了我每天用量的一盒优可达安瓿,他的一脸奸笑仿佛我吃了陷阱上的诱饵似的。艾伦,我以前从没有过这样的瘾头,每20小时打一次。也许因为打的是优可达,这东西是半合成的。要做什么害死人的东西,谁也比不上德国人。”
凡是刺激精神的瘾品,只要养成经常服用的习惯,断瘾时就会出现一些生理与心理的症状。连含咖啡因饮品之类不那么强效的瘾品也不例外。1989年间,伦敦的哈默史密斯医院(Hammersmith Hospital)的医生们发现,病人手术后常见的头疼症状并不是手术中的麻醉引起的,而是因为手术之前与期间不能再喝含咖啡因的饮料所致。除了头疼之外,常见的症状还有情绪低落、困倦、打不起精神。断瘾症状虽然不等于上瘾,研究者却在其中发现“咖啡因成瘾症状”的确凿证据。例如,病人为了喝到咖啡会无所不用其极,会在危险有害的情况下照喝不误,会罔顾损害健康的后果与医生的警告而继续喝。巴尔扎克(Honoéde Balzac)即是个典型的例子,他因坚持不改酷嗜咖啡的习惯,致使死于心脏病的后果提早到来。
人们明知这种行为对健康有害,为什么不愿停止?由“效用逆转”的观念可以看出个中端倪。服用瘾品而上瘾的人——如巴勒斯所说——是掉进了以快感为诱饵的陷阱。既然是为了感觉舒服而服用,就恐怕停止服用会感觉不舒服。如果上瘾形同劫持人体自然的强化奖励机制,断瘾症状就是抵住脑袋的那把枪。曾经上瘾的人就算彻底戒毒(可卡因之类的瘾品完全戒除干净可能需要好几个月时间),也会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大脑会记得达到快感的化学瘾品快捷方式,生活环境中的细微线索——例如常去的酒馆招牌——都可能挑起强烈的渴望。瘾品上瘾实在是一种慢性的、容易复发的脑部疾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