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乐主义契约
既然神经元机器存在,那么就得有内容,机器不能凭空运转。大脑是工具,是方式,但绝不是目的本身。如果神经元突起按照神经系统的规律运作,就必须赋予一种目的论:什么事物会触发神经元?为了什么?依据什么样的标准?任何教学都必须有一套规划。没有明确定义的目标,伦理就没有意义。什么样的游戏规则值得为之努力和全身心参与?是什么触动了我们?
答案是:一种和平、愉悦、幸福的主体间性;一种灵魂与精神上的平和;一种存在的宁静;与他人轻松的关系;两性之间的舒适和谐;人为经营所有的联系,并将其置于文化的最高层面;高雅、礼貌、谦恭、诚实、信守诺言;言行一致。换句话说就是:终结纷争,规避霸权和奴役思想,拒绝不管是实际的还是象征意义上的领土争端,清除我们身上的动物性的残留。更简要地说:极力压制每个人体内的动物性,从而唤醒人性。
这当然是理想状态……然而众所周知,实际上,伦理主体并非都具备了“我”,也并非都具备了结构精良、清晰明确、积极健康的“自我”。很多人,甚至是大多数人,都缺乏身份认同。没有完成的自我,脆弱且空虚,有裂缝和断痕,有黑暗之处和危险地带,压抑着死亡冲动、施虐冲动和受虐倾向,整个无意识被毁灭或自我毁灭占领着,如此种种都让人认为这世上并没有完美,人们只能带着这些普遍的消极性一直往前走。
确实,现在没有人会认为,正常与病态、理智与疯狂、精神健康与行为失常之间有明确清晰的界线。精神病院会收容一批人,但他们并非所有人都该进入这一监狱式的体系,然而有另一批人,数量不少,他们本该进精神病院的,却在日常社会中身居要职。甚至,一些了不起的病人会在参与各种体面的社会活动的同时,控制自己的自大、癫狂和偏执。理性权威之人、职业政客、社会银幕上的跳梁小丑、世界文化舞台上的癔病患者,他们会获得某种升华,从而避免让自己沉浸于封闭的喜悦……
然而,将自己内心不为社会所接受的冲动引向社会所承认和推崇的价值,这对于大多数普通人来说,是不可能实现的。不可避免的社会的、伦理的伤害仍在继续,且常常突如其来……我用“人际关系罪人”来描述这一类人,他们缺乏责任感,但也不至于有罪,他们是一系列的存在装置的一部分,这一系列的存在装置将他们变得无能,让他们不能订立和维持任何一种伦理关系。
因为伦理关系正是建立在这样的契约之上的。我们是人类,作为人,就应具有交流能力。首先,是语言交流,这是自然的,但还有其他数千种符号可以行使传递信息、解码信息、接收信息和让第三人领会信息的职能。还有非言语的肢体沟通,如面部表情,身体姿势,声调、音调的变化,语流节奏和微笑,这一切都是人际关系本质的具体表现。伦理的零度是情境。
伦理的第一度:预判他人的所求。他要什么?他在对我说什么?他的意愿是什么?这都是必要的考虑。获悉了我所处情境中第三方的意图,接下来再回过头来阐明自己的意图。但自始至终都是通过符号交流,也就是语言。这个游戏在相关双方之间不断往复,一来一回也成了契约。若没有这种双务逻辑,就没有伦理。只有以信息交换为基础,伦理关系才能产生。
对于人际关系罪人,一旦接受了信息,其存在之宁静就受到了威胁,解决的方法便是一种相应的反应措施:回避。从积极方面来讲,享乐主义就是寻找欢愉,这一点毫无疑问,但从消极方面来讲,它是对一切不快的回避。任何不健全的心理都会妨害所触及的一切。除了自残欲望——这也是具有契约性质的伦理……——回避可以修复精神和平以及生理和谐。
在某些情况下,敬而远之并不可行。因为总有一些人,出于各种缘由,我们不得不与之保持联系。那就保持联系吧,至于伦理上的解决办法,就是维持一个恰当的距离,我曾在《雕塑自我》里称之为“最优距离”。既不过于亲近,也不过于疏远。既不用拒之于极端明确的界线之外,也不必将自己置于危险的边缘。不用自我暴露,不用主动上门,也不用放任自己,为自己保守秘密,经营这段距离,珍惜这种审慎,保持不透明,善用谦恭和礼貌,这便是维持畅通却超脱的人际关系的技巧。目的是什么?为了避免自我的内核陷入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