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制度
叛乱立刻在东方爆发。管、蔡、霍三兄弟质疑周公表面推让王位,实际上却掌控着朝廷实权,这种虚伪的把戏只能欺骗一个孩子。
三人是文王朝歌之难后长大的一代新人,没有当年惊弓之鸟的凄惶经历,视周人的天下为理所当然。朝歌繁华富丽,生活比周人旧地舒适得多,商王的宫阙和种种排场,正应由他们享用,怎能轻易付之一炬?他们联合新商王武庚起兵,要保住这块商人的最后天堂。
周公和关中故地的周人已经预计到了商人的反抗,但没有想到自己的青年们被东方世界同化得如此迅速。军队再次向东方开去。腐化的军队不堪一击,管叔战败身死,蔡叔、霍叔被俘,武庚逃亡到了北方戎狄之中。
朝歌城被夷平为废墟。文王、伯邑考、武王和周公的所有梦魇都永远埋葬于斯。
周公开始颁布他的新政令。所有新政的出发点,就是往昔那些清晨他开导兄长的关于“德”的说法。这些说法对武王从未发挥药效,但周公如今有了全面推行它的机会。
杀人祭祀的风习被严令禁止,甚至宰杀牛羊也不能超过十二头。周公开始营建新洛阳,奠基时的祭礼只有两头牛;次日拜祭土地之神,用了牛、羊、猪各一头。
不仅如此,周公还要消灭有关朝歌的一切,自己和兄长遭受过的梦魇都要永远深埋。既然不能斩杀尽所有的殷商遗民,就只能修改他们的记忆,让他们自以为和别的民族没有任何区别。商王的甲骨档案库早已随着朝歌焚烧一尽;其他各种文献记载也被秘密审查、销毁。
▲龙纹玉环 西周,山西博物院藏
▲龙凤纹玉圭形饰 西周,山西博物院藏
周公还开始重新编纂历史。新的周公版历史说:商人和其他民族没有任何区别,他们的王朝也是禀受天命所建,历代商王和宰辅们都仁慈智慧、兢兢业业。只是末世的纣王丧心病狂,才导致了商王朝的终结。至于周族,也自然没有了为商朝充当帮凶的污点。
商人几百年的血腥暴行都归于纣王一人,他负荷着千百万人的罪恶,被涂抹成了完全丧失理性的疯子,以至孔子的学生子贡怀疑:关于商纣暴虐的很多说法都是后世人的虚构:
子贡曰:“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论语·子张》
周公五百年后的孔子就是商人后代,他和子贡等弟子们传承的,却是被周公修改过的知识。人们或许能感到,纣王恶行的传说过于虚妄,但不知道这后面隐去的事实是何等恐怖。
这正是周公的目的,他不想后人也生活在恐惧和仇恨中,虽然他和兄长已终生无法摆脱。
还有,民族的隔阂必须打破。商人的族内婚被严厉禁止,所有贵族都不得在本族内结婚,而应当与其他部族、方国的上层联姻。为了巩固新的周王朝,周公还把周人、羌人分封到新占领的东方,让他们在各地建立新诸侯国。商人也都被拆散分配到这些新邦国中,他们将和各地的土著民族通婚混血,互相同化,形成新的世袭统治阶级。
混血、统一、开放的新华夏民族由此诞生。周人、商人、羌人的划分永远成为历史。
▲玉鼓 西周,山西博物院藏
周公继续完善着他的道德理想。他制定了种种礼节,希望让人们学会控制欲望,把社会规训得和善、节制、长幼有序。这些说教和规范形成了种种儒家经书,被统称为“周礼”。
当初激发父亲翦商灵感的八卦、六十四卦,也要重新进行阐释,消除那些野心和投机的成分。据说《周易》的《爻辞》是周公所写,它与文王名下的《彖辞》区别极大,不再鼓励任何投机和以下犯上的非分之想,全是一位君子应当如何朝乾夕惕、完成社会角色的励志说教。周公兄弟们从未能理解父亲对八卦的狂热。那个冒失之举虽然最终收获巨大,但毕竟给他们的家庭和国族带来了太多磨难和风险。如果再次面临这个选择,他们恐怕没有勇气投身于斯。
商人和神灵做交易的理论,也要做彻底修改。给神灵、祖先的献祭只是表达虔诚敬意,不需要、也不允许无限丰厚。神灵不再是贪得无厌的嗜血饿鬼,而是保佑有德者、惩戒无德者的最高仲裁,维系着周公倡导的人间道德体系。
在商人的功利、血腥、残暴已然登峰造极之后,周公创建了一套全新文化:节制欲望、善待他人、克己复礼、勤勉拘谨。这就是正在形成的新华夏族的样板品格。
▲《周礼》
周公还以身作则,每次面见年少的侄子成王时,他都战战兢兢如对严父,虽然他是成王事实上的监护人。每向成王表达完自己的意见,或者听成王说出每句话,周公都要以头触地、长跪稽首许久。
至于逐渐长大的成王,和所有青年们一样,开始萌生叛逆心理,对这些繁缛礼节和道德说教渐渐不满。而且周公一直掌握大权,在反对者看来,这无疑是虚伪和言行不一的表现。据说在数年间,成王曾命令周公居住在洛阳,不得到关中朝觐。最后,可能是周公奉还大政、交出所有权力之后,他才与侄子和解,回自己封邑度过晚年。
他委实无法向侄子解释自己这种对道德的近乎病态的依赖:这是他和父亲、兄长生命中的不能承受之痛,已无从向年轻一代谈起,就像伯邑考的死因不能触及一样。
周公在归政后不久死去,埋葬在文王和武王的陵墓之旁。最后岁月里,他和侄子成王关系如何,史书完全没有记载,但从他死时的寂寥来看,侄子显然还对这位道德楷模心存芥蒂。
▲玉人 西周,山西博物院藏
周公的道德事业是成功还是失败?恐怕言人人殊。但他彻底埋葬商都记忆的努力无疑是成功的,至少在考古学家的铲子掘开殷墟之前是如此。
尾声
经过十几年历史记载的空白之后,35岁的周成王忽然病重弥留,命悬一线。
但他仍按照天子之仪轨,挣扎着梳洗、穿戴起最庄重的冕服,端坐到朝堂之上,对臣工们发表了临终训话。他历数祖父文王、父亲武王以来的功业和教诲,告诫太子和臣工永保勤勉,不要丧失先辈们的翦商大业。
在臣僚们看来,这番景象恍然周公重生。
显然,在独自为政之后,成王渐渐理解了叔叔的某些用心:
王曰:“呜呼!疾大渐,惟几,病日臻。既弥留,恐不获誓言嗣,兹予审训命汝:昔君文王、武王宣重光,奠丽陈教,则肄肄不违,用克达殷、集大命。在后之侗,敬迓天威,嗣守文、武大训,无敢昏逾……”——《尚书·顾命》
临终训话结束之后,臣僚退去。成王挣扎着脱下了礼服,回到病榻上。次日,成王去世,太子康王继位。
华夏历史沿着武王和周公修改后的轨迹继续前行,直至今日。
▲四羊方尊 商
作者附言:两位大学同窗为本文提供了帮助,首先是芝加哥大学人类学博士、中国社科院历史所的林鹄师兄,他在本文酝酿阶段贡献了许多有见地的想法,本文第一节殷墟考古部分的文字,就直接来自他的著作;北大历史系的韩巍教授审读了全文,并提出了宝贵意见。在此一并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