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南北朝时期,合餐制开始出现在中原地区,合餐和分餐并存
魏晋时代礼乐崩坏,战乱频仍,人们对于两汉时期的严格的礼法进行反思,形成了截然不同的一种生活态度。两汉时代讲究“”汉官威仪”,到了两晋,玄学风行,流行起来“晋人风流”,尤其是上层贵族对于礼法开始有逆反心理,尤其对于正襟危坐的跪坐方式。
《晋书》中记载“东床快婿”的典故中,太傅郗鉴到王导家挑夫婿,看见“王羲之独坦腹东床,啮胡饼,神色自若”,里面的王羲之穿的衣服直接敞开怀来,有客人来了也不起来打招呼,独自捧着一个芝麻烧饼在啃,郗鉴却对于王羲之的这个派头很赞赏。这个场景说明晋人的贵族阶层中,礼法已经失去了秦汉之前的那种约束性。郗鉴来到王家的时候,显然不是用餐时间,而王羲之却拿着一个烧饼随便在啃食,说明饮食礼仪也在开始变化了。
薤白
在《世说新语·黜免》中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桓公坐有参军椅,蒸薤不识解,共食者又不助,而椅终不放,举座皆笑。桓公曰:‘同盘尚不相助,匡复危难乎?’敕令免官。”
这个故事说的是东晋大将温桓与众人一起用餐,其中有一个叫椅的参军,在用餐的过程中用筷子夹蒸薤白,蒸过的薤白是滑溜溜的不好夹,椅一直夹不起来,但是椅呢却还在夹,样子很滑稽,一起吃饭的人就笑话他。温桓就说:大家都在一个盘子里吃饭,你们却不帮助他,还用指望你们一起匡扶危难么?于是把同桌吃饭的人都罢免了。
这里就很明确地提到了东晋时期,聚餐的时候,就有共用餐桌,甚至在一个盘子里吃菜的事例了。当然这个还有一个特殊的背景,就是是在兵营中。行军在外,不比在宅子中餐具充足,有可能出于实用考虑才共用餐具的。而且那时候还没有高腿大桌,不可能是所有的人围坐一桌共同用餐,罢黜的人也不可能是所有的人,而是跟椅共用一个食案的人。按照当时食案的大小,极可能是两个人共用一套餐具,温桓罢免的只是另外一个人,杀鸡儆猴,告诫其他军官要相互帮助、相互团结、才能共同匡扶危难。其实也反映了一个问题,两晋时期的频繁战乱,使人们顾及不了那么多繁文缛节,能吃饱就很好了,尤其是行军途中,更是顾不上了,共用餐具已经很平常了,连参军这样的职务都要和别人共用一个餐盘,更何况其他普通士兵。
阮咸
《世说新语》中还记载了关于文人共用餐具的事例:“诸阮皆能饮酒,仲容至宗人间共集,不复用常杯斟酌,以大瓮盛酒,围坐相向大酌,时有群猪来饮,直接去上,便共饮之。”
这里讲的是竹林七贤之一的阮咸和他们的族人的聚会,他们一起喝酒的时候为了喝的痛快,直接放弃了先从酒瓮中打酒到酒杯中再喝的方式,而是直接共用酒瓮,围坐一起,轮流从酒瓮中直接喝,这必然不免涎沫交流,但是大家却不以为意。有的时候,散养的猪看见他们喝的开心,也上来凑热闹,阮家弟兄也不驱赶,索性和猪共享美酒。竹林七贤在当时的文化圈是很有名的,引导了时下潮流,当然他们的这种做法在晋朝也是超前的行为艺术,不是常度,所以《世说新语》才会当奇事来记载,只是标志着合食制的确开始萌芽了。
《魏书》中记载了鲜卑人穆寿的一件事:“遇诸父兄有如仆隶,夫妻并坐共食,而另诸父馂余。其自矜无礼如此,为时人所鄙笑。”说是穆寿对他的叔叔伯伯非常不好,他们夫妻二人坐在一起共同用餐,但是让他的叔叔伯伯吃他们两口子吃剩的东西,这件事向我们提示了鲜卑人有夫妻共食的习俗的。
《魏书》中还有一个汉人的例子,在《魏书·杨播传》中记载:“又吾兄弟若在家,必同盘而食;若有近行,不至,必待其还,亦有过中不食,忍饥相待。吾兄弟八人,今存者有三,是故不忍别食也。”
杨播出自中华大家族弘农杨氏,在他曾曾祖父杨结时就是慕容燕国的中山相,曾祖父杨珍时归北魏道武帝拓跋珪,杨播的母亲王氏又是北魏文成帝皇后冯氏(鲜卑化汉人)的外婆。所以他们家既保留了汉家忠孝思想,在饮食起居上又受鲜卑影响。他的兄弟在家时,必须同盘而食,兄弟没回来,就一定要等全部回来之后才动筷吃饭,因为兄弟八人,只存活下来三人,亲情是最重要的,所以不能分开吃饭。合食可能是鲜卑的习俗,但是顾及兄弟亲情,才同盘吃饭又合乎了忠孝的思想,是杨播家自主的一种选择,而不是外在的强迫。为何兄弟八人只余三人呢?真是因为魏晋时期连年征战,他的兄弟们都死掉了,这也是合食制产生和推广的一个时代背景。
北齐壁画
在南北朝的北朝五个政权中,合食已经不是特别禁忌的事了。《北史》中记载了北齐御史崔赡的一件轶事:
赡性简傲,以才地自矜,所与周旋,皆一时名望。在御史台,恒宅中送食,备尽珍馐;别室独餐,处置自若。有一河东人士姓裴,亦为御史,伺赡食,便往造焉。赡不与交言,又不命匕箸。裴坐观赡食罢而退。明日,自携匕箸,恣情饮啖。
崔赡这个人是出自望族清河崔氏,人长得皮肤洁白、举止风流、才华横溢,但是这个人有点孤傲、不合群。在御史台工作期间,也不吃单位食堂,总是让佣人做好了饭菜送过来,而且都是珍馐美味,他也不跟其他同事一起吃,就自己找个单间,吃独食。同事里面有个姓裴的御史,看见崔赡自己吃好吃的,就到他的房间去,崔赡也不理他,也不招呼他、不给他餐具,裴御史就坐在旁边看着他吃,崔赡也不觉得尴尬。裴御史觉得恨得慌,第二天就自己带了筷子勺子,到了吃饭点,就直接进去和崔赡一起吃喝,丝毫不以为意。通过这个描述,我们可以发现,当时按照常礼,崔赡应该给裴御史匕箸,邀请裴御史一起共享的,但是他没有这么做,裴御史才觉得崔赡是无礼的,用“自带匕箸、不请而食”的方式去埋汰崔赡。
其他证据:
北齐徐显秀墓壁画
北齐徐显秀墓壁画是保存较好的珍贵史料,里面有夫妇二人共用一张食案的情景。
北齐刻绘安伽墓
北齐安伽墓彩绘中,最右侧的那一幅中也有夫妻二人共用一个食案的情景,在第一幅中,人的坐姿有两种,一种是跪坐,另外一种是趺坐,这种趺坐的方式是佛教传入,影响人们日常生活的结果,趺坐比跪坐要舒服的多,渐渐为人们所接受,一直到唐朝人们开始坐在高凳上,使用桌子吃饭时,有一些人还是忍不住在凳子上盘腿趺坐。
其他方面的因素:
古气象学家竺可桢通过史料记载,推出魏晋南北朝时期是我国历史上第二个寒冷期。这一时期的气温要低于两汉时期,三国时期就有记载“比年以来阴阳错谬,四时逆节,日食地震,中夏陨霜,参之典籍,皆阴气陵阳”;晋穆帝永和十一年“夏四月壬申,陨霜”;北魏太和二十年”五月至邺,入治日,暴风大雨,冻死者十数人”。气温的降低,使以前的席地而坐也变得不舒服起来,所以离地而坐的胡床才会流行。
气候的变化,使农牧业界限向南迁移,北方游牧民族开始南下,在晋朝时就有大量鲜卑进入中原农业生产区域,因为他们没有土地和农业生产资料,只能沦为中原贵族的雇佣军和地主的佣工。西晋博陵公王浚曾引段部鲜卑骑兵十万之众攻打过羯族的石勒。在这些连年征战中,这些游牧民族逐渐强大起来,并最终建国。随着民族之间的接触,双向文化交流也开始了,鲜卑人开始接受汉地的文化思想,汉人也开始接受鲜卑人的饮食方式,于是原来的分餐制开始发生变化。最初的合餐是在亲人之间,如夫妻、兄弟,后来扩展到同事、朋友、同僚之间。
袴褶
魏晋之前,中原人穿深衣,通体上下包裹,所以只能跪坐,但是到了南北朝时期,中原服饰发生了巨大变化,窄袖、短衣、袴褶成为主流服饰,甚至妇女也开始着袴褶,深衣逐渐退出历史舞台,跪坐也渐渐消失,为垂足而坐提供了前提条件。
我们看看现在依旧保留跪坐、案食的日本和韩国,他们的居室是很矮的,在魏晋南北朝时期,斗拱技术大量地运用在建筑上,增高和拓展室内的空间,空间的拓展,需要大尺寸家具来填补,到唐宋逐渐出现了床榻、筌蹄、桌椅这样的家具(黎虎《汉唐饮食文化史》)。
周昉纨扇仕女图局部
唐时起居方式发生变革,分餐逐渐衰落,合餐成为主流
最基本的生活习惯的演变的时间往往是很长的,而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到了隋唐时期,高足坐具已经相当普遍了,但是还没有完全形成合餐制,因为唐朝的主要饮食依然是五谷蒸制的饭类、烤烙炸蒸的饼类、粥类、馄饨、烤炙的肉类,还有各种各样的汤羹,这些饮食完全没有必要合餐。但这一时期吃饭的地方从几案转移到了较大的桌子,会餐时是大家围坐一起用餐,而食物基本上还是一人一份,还不是合餐制。
唐朝时,桌椅绣墩等物已经比较普遍,坐在地毯上也是常见的,但是坐姿已经不是跪坐了,我们可以在唐朝遗留的一些画作中窥得一二。
周昉的纨扇仕女图局部
图中一位仕女坐在一张精美的雕花月牙凳上,凳子还不是很高,跟右侧的绣绷高矮差不多,坐姿也很随意。右侧绣花的的三位仕女我们能看到两位的坐姿,一位是盘坐,一位是踞坐。
唐朝宫乐图
《宫乐图》显示的场景就和秦汉时一人一案的场景完全不同,十位仕女围坐一张大桌子周围,用的也是无靠背的月牙凳,中间放着一大盆茶汤,一位仕女拿着长把勺子在?茶汤到自己的碗里,有了合餐的样子。
内人双陆图中也做的是月牙凳
捣练图中的月牙凳
中唐时期的《野宴图》壁画
因为这个是在露天进行的野餐会,但是那个时候的人们依然是带了长凳、长桌,当然这时候的桌和凳还是比后世的要矮一些。参加宴会的人们坐在三面,一面放了一张小桌,上面放了一个汤盆,唐朝时人们太爱喝汤羹了,相当于现在的菜了。汤盆里面放了一个大勺,这个是要舀到客人眼前的碗里的,谁先喝完了,还可以再添,所以要把汤盆放在餐桌边上,添汤羹的工作应该由仆人来做,和宫乐图中的自助不一样。每个人眼前有自己的碗、碟、盘、筷子,在座的一共九人,碗碟盘是十八个,正好每人分两个,里面的东西应该是一样的,这是保持分食的习惯。另外桌子中间一排却是单独的,尤其是最中间的苏合山,也就是冰淇凌是珍贵的食物,极不易得,只有一盘,吃的时候肯定是要分食的,而苏合山旁边并没有共用的匙匕,只能是用自己的筷子吃了(唐朝王泠然《苏合山赋》:随玉箸而必进),这又有现在合餐制的特点。从这幅《野宴图》我们可以看出,在中唐时期,人们已经习惯于围坐大桌共同用餐了,但是此时人们还依然保持着部分分餐制的习惯,一些常见的饮食依然一人一份,汤羹是用公器在现场分食,而有一些珍贵的菜肴,由于不是很容易得到,价格昂贵,不可能一人一份,所以用一盘共食的方法食用。
唐朝宫殿复原
我们看到的这个场景是非正式的场合,而在国家层面,皇帝举行重大的聚餐,依然严格遵守礼法,实行分餐制,一人一桌。因为一人一桌比较占地方,所以只有重要的大臣才能在朝堂上用餐。“文官三品以上于御座东南,西向;介公、酅公在御座西南,东向;武官三品以上于其后;朝集使都督、刺史,蕃客三等以上,座如立位。“因为是一人一份的用餐,不同品秩的官员的用餐标准还不一样,“与光禄视其品秩,分其等差而供焉”。其他品秩不够的官员也不能撵回家吃饭啊,所以还有廊下食制度,其他官员按照官位大小在大殿外面的廊下用餐。
“左右厢南衙廊中食,每日常参官职事五品以上及员外郎,供一百盘,羊三口。余赐中书门下供奉官。”“若御内坐当参日。即于廊外设食,并给门下中书。有余赐供奉官六品以下。”
廊下食制度一直到宋朝依然延续,说明就是在合餐制盛行的宋朝,分餐制一直存在,而并没有消失。
宋朝廊下食制度:设宰相、使相、枢密使、知枢密院、参知政事……御史大夫、中丞、三司使……统军、军厢指挥使坐于殿上,文武官四品以上……坐于朵殿,自余升朝官、诸君副都头以上、诸蕃进奉使、诸道进奉军将以上分于两庑。宰臣、使相坐以绣墩;(曲宴行幸用杌子)参知政事以下用二蒲墩,加罽兟;(曲宴枢密使、副并同)军都指挥使以上用一蒲墩;自朵殿而下皆绯缘毡条席。殿上用金器,余以银。
清明上河图中就是在饭店里合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