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作者 | [日]谷川道雄
摘编 | 徐悦东
[唐]孙位《竹林七贤》残卷(《高逸图》)
一提起魏晋风度,大家或许就会想到放浪形骸的阮籍、嵇康。为何在那个纷乱的世代里,会诞生出一批反对礼教、人格独立、崇尚玄学清谈的知识分子?日本历史学家谷川道雄认为,魏晋风度的产生,与汉朝灭亡后旧有的社会结构因流亡解体、新的社会共同体的诞生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不弄清楚汉末社会结构的解体和重组,就很难理解魏晋风度产生的原因。以下经出版社授权摘选自《隋唐世界帝国的形成》。
《隋唐世界帝国的形成》,[日]谷川道雄著,马云超译,后浪×楚尘文化丨九州出版社2020年11月版
流亡如何产生了“村坞”?
汉王朝的瓦解给中国社会留下了深刻的伤痕,二十年或三十年的短暂时间无法将其抹平,直到590年隋朝征服江南,这一动乱才算迎来了落幕。
那么,在2世纪末到4世纪初的混乱时代中,人们是怎样生活的呢?充满苦难的时代本身就是汉朝世界解体的结果,在这极度沉沦的黑暗日子里,人们能够找到孕育未来的种子吗?
最能如实反映民众苦难的,就是他们放弃父祖留下来的土地,被迫移居他乡,过着流亡的生活。根据多田狷介的考察,公元2世纪初开始,流民的数量激剧增长,这在关东地区(函谷关以东、黄河中下游一带)尤为显著,接着波及江淮地区(江北淮南),在黄巾之乱前夜影响到了江南一带。他还指出,流民的产生往往引发农民暴动,以及当时称为“妖贼”的宗教叛乱。其实,黄巾之乱就是在这种流亡、暴动和宗教叛乱日常化的背景下爆发的。
可以说,汉末社会的特征就是农民的流亡,即便三国鼎立的局面由西晋重新统一,这一特征也没有消失。因为晋王朝再次陷入动乱,人们为了躲避战乱的迁移变得更加活跃。
人们在流寓他乡时,往往结成各种各样的集团,从中可以看到新型聚落的雏形,这一点值得注意。
近年的研究发现,中国聚落史上的重大变革出现在东汉到魏晋时期, 那就是“村”的出现。汉代聚落的基本单位是“里”,“里”之外新出现了称为“乡”的聚落,在当时的史料中零星可见。随着时代推移,陶渊明(365—427)的《归园田居》 中就有“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远处的村庄依稀缥缈,仿佛有一缕烟向上升起)。”在描写田园风景的诗作中,“村”总能占据一席之地。
石涛《陶渊明诗意图册·悠然见南山》
“村”字的古体写作“邨”,是指屯聚,也就是人们聚集在某个场所的意思。这一时代“村”出现的地点并不固定,可能是原有的聚落荒废后设立的,也可能是在远离人烟的山里。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村”的产生和原来的“里”有着不同的背景。随着“村”的普及,后世将其组合进了令制之中,比如唐代户令规定 :“在邑居者为坊,别置[坊]正一人……在田野者为村,别置村正一人。”换言之,作为都市聚落的“坊”和作为农村聚落的“村”同时迎来了制度化。
“村”作为新型的聚落,其间的人员结构是怎样的,人与人之间又是什么关系呢?虽然“村”字经常单独使用,但和其它词组成熟语的情况也不少。比如“村坞”一词就经常使用,“坞”也是表示当时流民集团聚落的词语,正因为“村”和 “坞”具有相通的性质,所以才会产生“村坞”这样的熟语。由此看来,通过“坞”的实际形态推测出当时新型农村的情况,似乎也不是不可能的。
据说,“坞”的本义是小障(小堤坝)或者小城(小城寨)。 如上一章所说,公元2世纪初,东汉政府为防备羌族入侵建立 了六百十六处“坞候”。这里的“坞”也是带有军事性质的,这样的用例在西汉就已经出现。通过1929年到1930年从居延地区(内蒙古自治区)发现的居延汉简可知,汉朝曾在当地设立“坞候”来防范外敌的入侵。
但是,坞不仅是国家为防御外敌而建立,一般民众也会在内乱中出于自卫而设立。最早的例子见于王莽时代。王莽末年的内乱引发了大规模的饥荒,关中一带“人相食”,都市里看不到人影,野外都被白骨覆盖。活下来的人们集中经营“营保”(与“坞”相似),由于表现出顽强的自卫态势,连叛乱军也无法对其出手。
光武帝平定内乱后,立即下令捣毁这些自卫设施,让民众归田务农。但当汉末和晋末内乱卷土重来的时候,人们又再次经营坞堡以图生存。比如西晋末年,匈奴人刘渊(?—310,304—310年在位)起兵自立,在他攻打平阳(山西)时,该郡的李矩被乡里民众推举为坞主,他带领人民躲避战乱,移居到了新郑(河南)。接着,永嘉之乱中晋都洛阳落入了匈奴人的手中,范阳(河北)的祖逖(266—321)与数百家人一起到淮河地区避难,他也被众人推戴为行主,“行”是指移动集团。
在上文的两个例子中,坞都经历了远距离的移动,到达一定地点后就在彼处经营。坞的构造和规模并不十分清楚。6世纪成书的《水经注》(北魏·郦道元撰)中记录了很多坞的名字,比如建在洛水之畔的一合坞,高二十丈,南、北、东三面都有天然的绝壁,只有西面需要人力防守,因此得名。如上所说,坞本来是指人工建设的防御城墙,但这一时期也广泛纳入了天然的要塞。
《水经注》书影
同在洛水流域的云中坞也是一例,因为建在高山之上,仿佛耸入云霄而得名。不过,这样的地理条件虽然有利于防御,但也迫使人们过上了闭塞的生活。他们不仅要储藏武器、粮食等必需品,还必须耕种山间的土地以图自给。
坞堡生活如何创造了一个新的世界秩序?
这样的坞堡生活创造了一个别样的世界。在远离人烟的山间,人们过着与世隔绝的集体生活,这在外界看来或许就是理想的家园了。据中国历史学家陈寅恪(1890—1969)推测,著名的陶渊明《桃花源记》就是以当时的坞堡世界作为原型的。这样的观点虽然存在争议,但是十分有趣,因为它会引导出下面的推论。
坞堡里人们的集体生活,其实是希望躲避乱世,维持和平的产物。也正因为如此,外界将之视为理想的家园。但是,为了使这样的印象进一步成立,人们还必须完美地维持坞内的秩序。如果坞本身就是一个充满争端的地方,则不仅无法做到与 外界隔绝,更不可能成为理想的家园。
当时的坞堡世界无法直接等同于桃花源,但这些封闭的集团是怎样维持秩序的呢?让我们来看西晋末年为躲避战乱而据守禹山(河南)的庾衮(生卒年不详)的例子。庾衮率领同族和他姓之人躲进山中,由于集团需要统领,庾衮就在众人推戴 下成了领袖。此时,庾衮提出了这样的要求:“无恃险,无怙乱,无暴邻,无抽屋,无樵采人所植,无谋非德,无犯不义,勠力一心,同恤危难。”也就是说,不依仗地利之便而骄奢自满,不利用世间混乱而侵犯他人财产,守卫道义,同心协力,共同渡过危难。
[明]仇英《桃花源图》(局部)
人们都听从他的提议,投入到坞堡的建设之中。无论是建造高耸的防御城墙,还是封锁从外界入侵的小道,这些劳动都要通过制定度量衡和工作定额来保障公平。同时,根据各自的出身,经验丰富的优秀人才会被推举为领导者,由庾衮对他们 加以指导。领导体制一旦确立,命令就能够有效贯彻,成员之间也处于井然有序的状态。
庾衮的集团绝非特例,东汉末年据守徐无山(河北)的田畴(169—214)集团也有着相似的构造。这两个集团的共同点在于,其成员不仅限于有血缘关系的人,还有更多没有血缘关系的。这是因为战乱使得原有的乡里生活难以维系,无所依靠的民众只能聚集在权威人士及其同族的周围。
难民集团本来没有秩序,但统率必不可少,庾衮和田畴都是考虑到这一点,所以提出了选定领袖的建议,最终提议者自身受到民众的拥戴,承担起领导整个集团的责任。这时,他们会向集团成员提出要求,比如成员之间不可寻衅,所有人必须团结一致。田畴的情况则是制定“杀伤、犯盗、争讼之法”,情节严重的事件可能会被判处死刑。另一方面,他们也制定有关婚姻和教育的规定,从而维持集团内部的秩序。
总而言之,东汉以来乡里社会的解体产生了大量的流民和难民集团,为了给他们赋予秩序,必须进行强力的道德规制。不过,这样的道德规制不一定以抽象的形式表现出来。首先是集团统领的选定,选出来的统领——庾衮也好,田畴也好,或是上文的李矩和祖逖也好——都是在一族或乡党中拥有声望的人物。平时从社会中获得的声望,到了非常之时就会成为凝结集团的精神核心。
集团成员之所以将一个人奉为集团的领袖,是因为此人代表了整个集团的意志。坞堡的统领能够在一族或乡党之中拥有声望,也是因为他们时常以自我牺牲的精神救济别人。比如,庾衮的故事见于《晋书·孝友传》,他独自看护患有传染病的兄长,直到其完全康复,人们都称赞他“此子守人所不能守,行人所不能行”。
祖逖原本就是带有侠气之人,他用自己的家财救济穷人,向淮河地区移动时,他让同行的老人和病人坐车,自己徒步前进,药物、粮食和衣服都和大家共用。郗鉴(269—339)在西晋灭亡时带领同族和乡党千余家逃到峄山(山东),也被人们推举为集团的领袖。他的身上有着同样的品质,当时集团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饥荒,感念平日恩义的民众将仅有的粮食分给郗鉴,而郗鉴又把这些食物分给了同族和乡党中孤苦无依的人们。
郗鉴的这则故事是具有双重意义的美谈。在严重饥荒时,人们愿意分给他仅有的粮食,这本身就说明了郗鉴的人望。其次,郗鉴又把得到的粮食分给穷人,通过这种双重的自我牺牲,郗鉴的人格魅力越发显得崇高,成为人们敬慕的对象。同时这也说明,郗鉴是身处苦难中的人们相互关联的纽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