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食运动:生活得很法国
切兹·帕尼斯餐厅(Chez Panisse)是美国加利福尼亚州餐饮界的历史地标之一,乍看之下,它和庞德伯里有很多共同之处。首先,户外的天气非常宜人,人们对法国人比较尊重;其次,它们的创办者都很厌恶现代生活的同质性,并且它们的创办者之间有坚定而长久的友情。查尔斯王子不仅是切兹·帕尼斯餐厅的忠实粉丝,也对餐厅主人所追求的许多政治与社会目标非常热衷。
1971年,伯克利的艾丽斯·沃特斯(Alice Waters)女士创立了切兹·帕尼斯餐厅。经过草创初期的混乱不堪和重重危机后,这家餐厅赢得了美国慢食中心的美誉,沃特斯本人则意外成了慢食运动的捍卫者,拥护后来我们所知道的“农场到餐桌”的理念以及跟它相关的一切,包括随之而来的核心价值:当季生产、本地产品、尽量少用农药和人工肥料、无基因改造食材、全部都是可持续发展的原料。在“手工的”一词被用到令人反胃之前,它曾经是这个领域的标语。
沃特斯生于新泽西州,不过20世纪60年代中期,她在伯克利长大成人,而那正是一个自由恋爱和言论自由的年代。她专注于反传统文化中尝试改变而非抛弃世界的那一部分,经常被说成是“娇小玲珑”且总是不屈不挠的。作家亚当·高普尼克(AdamGopnik)说她是“在100年前会拿着斧头攻陷酒馆,如今则在厨房蒸煮新鲜的绿豆的那一类美国女性,不过,动机是相似的”。
对沃特斯而言,慢食就像一块情绪板,它与锅在火炉上烹煮了多久无关,因为哪怕只是一盘番茄也能符合慢食的宣言。慢食的精神在于吃得真诚以及尊重来源的消费,它是一种饮食方式,是我们父母那一代人在无须栖栖惶惶的时刻的饮食方式或饮食内容。
2004年,查尔斯王子应艾丽斯·沃特斯的邀请,在于意大利都灵主办的有关慢食运动的国际会议上发表了演讲。在这场名为“地球母亲”的会议上,查尔斯提出了慢食的定义,即“慢食是传统食物”。他在会议上说:
它也是当地的,而当地的美食是认同我们所在的土地最重要的方式之一。在我们居住的城镇里,放眼所见的建筑也是一样的,无论是大都市还是小村庄,都是如此。如果能用心设计,使地方和建物均能与地方性及地理景观紧密相连,并且重视人的地位优于车辆,那就可以强化社区感和归属感。这一切都是息息相关的,彼此呼应。我们不再想居住于毫无特色、随处可见的水泥方块里,正如我们不再想吃到处充斥、令人乏味的垃圾食品。最终我们将会了解,诸如可持续发展、小区、健康和口味等价值,是比纯粹的方便性更加重要的价值。
查尔斯王子坚信,慢食运动的重要性怎么强调都不为过。
这正是我来到此地的原因……如同19世纪英国艺术评论家约翰·拉斯金(JohnRuskin)做过的一样,提醒世人“徒有工业而缺乏艺术是何其残酷的”。
艾丽斯·沃特斯告诉我:“当时,参加会议的代表分别来自151个国家,所有人都没想到他会莅临并发表演讲,而在他演讲结束时,所有人都起立致敬。”从演讲中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慢食运动居于慢生活运动的核心。想要说明慢食运动,最好的方式还是从慢食运动不是什么说起:它并非完全关于食物的,它甚至与中产阶级也没有特殊的关系。它的根源是“左倾”政治和社区福利,它诞生于意大利西北部,象征着一种深刻的传统激进主义与特殊的农业保守主义的结合。
《慢食宣言》发布于1987年11月,不过,当时人们已经接触并吸收它的思想很多年了,且主要是在意大利皮埃蒙特大区的布拉镇一带。这份宣言由诗人法尔科·波尔蒂纳里(FolcoPortinari)执笔,指出世界已遭“快速生活”感染,疾言批评人们“无法分辨效率和狂乱之间的差别”。宣言指出,人们最大的损失是丧失了对快乐的追求,餐桌上的快乐已经一去不返,而这无异于生命中不再有令人愉快的事。正如我们在食品抗议活动中经常见到的一样,激发慢食运动的其中一股力量总是出现在麦当劳即将开店的前一年。在这里,我们说的是靠近罗马景点西班牙台阶的麦当劳分店。此外,还有1982年另一顿毫无乐趣可言的饭,它启发了卡洛·彼得里尼(CarloPetrini),让他开始好奇,那些以快速准备为指导原则而弄出来的食物既平庸又缺乏灵性,我们为它们付出的价钱是不是太高了。
根据《慢食餐的故事:政治和愉悦》(The Slow Food Story: Politics and Pleasure)的作者杰夫·安德鲁斯(GeoffAndrews)所说的,当时彼得里尼正和一群朋友在托斯卡纳大区的蒙塔尔奇诺,他们到镇上的工人社交俱乐部吃午餐。彼得里尼发现那里的食物又脏又冷,在返回位于布拉镇的住所后,他发表了一封公开信,揭露了这件可怕的事。他认为那些食物污辱了当地,也污辱了当地的美酒。他的信获得了很多声援,也招致了很多奚落,后者认为彼得里尼身为一位拥有文化激进主义历史观的地方议员,应该去忙更重要的事,而不是计较一顿不满意的午餐。表现激进的机会有很多,这是意大利追求享乐主义时代的开端,也正是这个时代造就了西尔维奥·贝卢斯科尼(SilvioBerlusconi)(98)。彼得里尼强调,没有什么比食物更重要的了,而他在意的与其说是吃到的一盘冷掉的意大利面,不如说是它所代表的意义——那种匆匆忙忙做出来的食物是对传统的不尊重,也是对本地生产者的侮辱。于是,慢食的核心原则就这样应运而生了。
如今,这项运动已经跨越了150个国家,成立了450个地区分会,宣称会员人数超过10万。自形成以来的30年间,慢食运动的宣言已经从辩论到成熟到实践。它当前的目标有很多,如在每个区域建立“美味方舟”,记录并保护当地的农产品;鼓励在当地进行加工和屠宰;支持当地的农场;警告快餐对健康的危害,如易导致糖尿病和营养不良;反对食物里程(99)和基因工程政策的游说。这项运动是防御性保护主义,但它可持续发展的承诺也使其具有前瞻性。举例来说,许多西方人最先感受到的气候变迁的影响是某些食物的短缺,而进口食物的第一个作用就是小小地促进了气候的变迁。
查尔斯王子在演讲中还提到了艾里克·施洛瑟(EricSchlosser)的先驱之作《快餐国家》(Fast Food Nation)。查尔斯王子说:
食品系统取得如此异乎寻常的集中化与工业化成果,不过是在短短20年间发生的事。(100)快餐也可能是很廉价的食物,而且从字面上看,它往往的确就是很廉价的。但是,那是因为它的计算过程中排除了大量的社会与环境成本。
查尔斯王子列举了一些成本,如食源性疾病的增加、新的病原体的出现、动物饲料中过度使用药物而造成的抗生素耐药性、密集的农业系统引起的广泛性水污染,“这些成本均未能反映在快餐的价格中,但并不表示我们的社会没有付出代价”。
20世纪80年代晚期,艾丽斯·沃特斯在旧金山初次听到卡洛·彼得里尼演讲时才知道慢食运动这回事。“我听到他说的内容,觉得我们一拍即合,真是太令人兴奋了。”之后,她成为慢食运动的国际副会长,开始了宣传之旅。但是,对沃特斯而言,带有政治意义的食物不如另一件比较简单的事物让她更加重视,那就是对食物本身的热爱。她最初对烹饪的热情源自法国菜,法国菜同时也是她烹饪的目标。她初次去法国是在1965年,也因之产生了在本地开设自己的餐厅的想法。她喜欢法国餐桌上的神话与现实:那用餐时的心境一如母爱的温暖,深知美酒是每餐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以及午餐过后没有人急于返回工作岗位的心情。她告诉我:“一趟旅游回来,又回到这个快餐文化中,我感到震撼不已。”她决定要尽可能生活得很法国,除了重新沉醉于这个世界,她什么都不想要。她同时也爱上了法国的文化和20世纪30年代马塞尔·帕尼奥尔(MarcelPagnol)的电影中的生活情趣。这些电影几乎都可以说是自成天地的,故事背景设定在马赛的海岸,整个故事全是由爱、友善和滑稽的小斗嘴组成的。这些电影中有个角色的名字叫帕尼斯,另一个叫范妮(Fanny),沃特斯也给自己的女儿取名为范妮。
在切兹·帕尼斯餐厅用餐,一部分感受到的是对食物的体验,另一部分感受到的则是对电影的体验:你环顾四周,到处都可以看到精心制作的帕尼奥尔的电影海报。沃特斯本人很少亲自下厨,但她的热情无处不在。他们的菜单虽然一度填满了传统的法国菜,但到了20世纪70年代末期,当明星级主厨杰里迈亚·托尔(JeremiahTower)离开后,传统法国菜的占比已经降低了。(101)近来,他们的餐点是独特的加利福尼亚风格的,有阳光,有中国柠檬,还有好心情,但从不会让人感到紧张焦虑。与其说它是慢食,不如说它是“真食”(realfood)。
2015年9月的某个傍晚,我到访切兹·帕尼斯餐厅,在楼上的咖啡厅用餐。那里比楼下的主餐厅便宜很多,但同样能奉行它的标准,采用当季材料简单且高明地烹煮。当吃着包在无花果叶里和茴香一起烤的比目鱼,或者鸡胸肉配壳豆和秋葵,又或者油桃饼配香草冰激凌时,一般人是不会意识到过去30年来各种争辩的精神包袱有多大的。整个晚上唯一令人不舒服的地方,是这样的慢食上菜的速度有多快,还有每件事有多么非法式。这里与在法国多尔多涅省的小花园里铺着格子布的餐桌不同,你可是必须要腾出几个小时的时间慢慢用餐的。
长期以来,沃特斯都拒绝特许经营这家餐厅和为它冠名。“我不想靠餐厅赚钱。我想经营餐厅,只是为了认识在这里工作以及来到这里的人。你拥有的越多,必须照顾的也就越多。”不过,她写了几本食谱,这些书还挺有吸引力的。最感人也是最有可能让她的批评者感到肉麻的,是《范妮在切兹·帕尼斯餐厅》(Fanny at Chez Panisse)这本书,它是沃特斯和两位朋友用她女儿的语气写的。这本书里有一些食谱和一点儿历史,试图捕捉慢食哲学的素朴精神。
我喜欢在星期三的时候待在餐厅,因为那一天是蔬菜送来的日子,它们是从兰乔圣菲的奇诺农场一路送来的。奇诺家的农场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农场,那里只有蔬菜,一排又一排,什么蔬菜都有,看起来就像是宝石一样……
在经营餐厅和写食谱书之外,沃特斯的主要工作是推行一个被称为“可食校园计划”(EdibleSchoolyard)的计划。资料显示,它企图“从事后的想法到可食教育,转变学校的午餐”,并且给判断力较差的学生传递慢食生态系统的概念。毫无意外,著名厨师杰米·奥利弗(JamieOliver)是她热情的支持者,这个计划也让克林顿和奥巴马着迷。沃特斯说道:“在我心里,永远都是想着赢得人心,而不是想着征服他们。只要为他们呈上美好又美味的食物,他们的不良行为就会自动消失。”
2015年的感恩节之夜,我和沃特斯进行了谈话。那时,她已70出头,正在撰写回忆录。她说,和年轻人交谈时,他们的信念仍旧能让她获得力量。然而,她自己的信念似乎正在衰落:
和其他人一样,我也用手机,但用餐时我会把手机拿开。有一件关于食物的事非常重要,那就是我们以食物作为沟通的工具。然而,我曾经与年轻人共同用餐,发现他们一刻也离不开手机。40年前让我感到惊骇的事,如今已然成为主导的文化——主导我们的价值是快速、廉价和简单,我们赋予食物的价值已经降低了。我们改善了什么?非常之少。相反,我们被这样的文化彻底禁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