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让我们稍微加快一下脚步,因为披头士就要录制他们的第一张唱片了。那是1963年2月11日的清晨,艾比路录音室的二号录音室分为3个租借时段,即上午10点到下午1点、下午2点半到5点半以及晚上6点半到9点半。这种时间划分方式符合音乐家联盟(Musicians’Union)的规则,即每个时段不得超过3个小时,不可使用长于20分钟的录音材料。每位艺人每个时段获得的报酬都是相同的——7英镑10先令,而且必须在当日结束时签好收据,以便从艾比路的收银员米切尔先生那里领取音乐家联盟费。
初次登记收款时,披头士还都是生面孔。他们在那里待了一整天,而这是十分少见的。
租借录音室时,披头士只发表过一首单曲,而这时,Parlophone唱片公司的品牌负责人乔治·马丁(GeorgeMartin)宣布他们要制作一张更长的专辑,不得不说这是一个非常引人注目的消息。毕竟,那时的流行音乐仅限于单曲,过去两年里英国最畅销的唱片不是克利夫·理查德(CliffRichard)或亚当·费思(Adam Faith)的,也不是猫王埃尔维斯·普雷斯利(Elvis Presley)的,而是吟游歌手乔治·米切尔(GeorgeMitchell Minstrels)的专辑《黑白吟游歌手秀》(The Black And White MinstrelShow)中的歌曲。
那天的上午时段就从披头士录制《有个地方》(There’s a Place)这首歌开始了。他们一共完整录制了7次和3次假开唱(32),最后一次假开唱持续了1分50秒,在录音室的录音表上标注为“最佳”。
接着,他们直接进入清单上标示着“17”的歌曲,一共录制了9次,包括1次假开唱。在回放时,他们确认了第一次录制的效果最好。几天后,这首歌的名字被改为《我看见她伫立前方》(I Saw Her Standing There),并且他们决定将这首歌当作专辑的第一首歌,就像它也曾在许多次演唱会中担任开场曲一样。但是,乔治·马丁感觉这首歌似乎缺少了什么,也就是披头士唱现场时所散发出来的那种活力。于是,他就要求加入了4个字,也就是在第9次录制时保罗·麦卡特尼(PaulMcCartney)一开始用的那4个字:“1、2、3、4!!!”
时间限制改变了音乐表演和作曲
1948年,12英寸(约30.5厘米)的唱片上市了。12英寸唱片为每分钟33又1/3转,每一面可以录制22分钟,不像老式的每分钟78转的10英寸(约25.5厘米)或12英寸唱片那样只能录制4分钟或6分钟。它改变了作曲家和音乐家的音乐观念和创作方式。至此,一整个世代以来的人们从音乐中获得乐趣和启发的方式已全然改变。例如,诗人菲利普·拉金(PhilipLarkin)认为,性革命差不多就是在披头士发行首张专辑时发生的。
如果说音乐表演的标准时长主要取决于录音技术,那难免过于肤浅了。不过我们可以确定,在覆蜡的录音圆筒和留声机发明之前,音乐是不太需要结构的。例如,在非洲大地上,有古老的歌曲数百年来传唱不已。在晚近一点的时代,表演则不过是在测试人们的耐性,测试人们能有多专注,能自我约束多久。古代的剧场也是如此:在没有空调的空间安坐多久,观众才会要求来一份罗马时代的雪糕呢?
音乐录制从19世纪70年代才开始大行其道,而且确实改变了人们欣赏音乐的能力。早期的爱迪生和哥伦比亚品牌的留声机都是覆蜡式的圆筒,其录制时间从2分钟发展到4分钟,对人心的限制就像断头台一样没有商量的余地。同样,10英寸的虫胶78转唱片录制时间不过只有3分钟,12英寸唱片(在微槽式长时间唱片之前)也只能运转4分半钟。
马克·卡茨(Mark Katz)是录音领域的重要历史学家,他指出,在黑胶唱片出现之前,在家听音乐显然是件麻烦事。他借用了20世纪20年代蓝调歌手桑·豪斯(SonHouse)的怨叹:“你得站起身来将它放回原位,翻个面,转动唱臂,整理就位,放下喇叭。”对蓝调和爵士乐来说,这已经够糟了,但对古典音乐而言,这简直就是灾难,因为一部交响乐可能会硬是被拆成10张唱片的20面。
在那些年代,录制下的声音势必会被当成奇迹一般看待,当然,人们还是会习惯的。但对音乐家的创作来说,它不仅是件麻烦事,分明还是个阻碍。一出歌剧或者一部协奏曲不再是依作曲家的想法而被划分为几幕或几个乐章,而是因为覆蜡式录音圆筒或唱片的4分钟限制而被切割成数段“假”的乐章。这样一来,音乐听起来就可能是戛然而止的,能让音乐继续下去的唯一方法,是有人肯离开屁股下的“安乐椅”。这会产生什么影响?答案是,人们会倾向于录制时间比较短的唱片或者录制更多简短的曲目。马克·卡茨提到,20世纪上半叶,虽然也有一般的交响乐和歌剧,但“浏览唱片目录……就能发现,特写作品、咏叹调、进行曲、简短的流行歌曲和舞曲占尽了优势……不久之后,时间限制不仅会影响音乐家作品的录制,还会影响音乐家的公开演出”。会有越来越多听众只想听他们从唱片中得知的简短作品。这种3分钟长的流行音乐即使不是这样被创造出来的,也是因为这种录制方式而得到了发展。但更令人讶异的是,这种做法在流行音乐出现之前和之后都存在。
正是因为这种时间限制,1925年,伊戈尔·斯特拉文斯基(IgorStravinsky)创作的《钢琴小夜曲》只有12分钟长,而且分为4个几乎长度相同的段落。他解释说:
在美国,我安排了一家唱片公司来为我的部分音乐制作唱片,这让我想到,我应该根据唱片的能力创作些音乐。
于是,我们有了4个3分钟长的乐章,而且每个乐章恰恰符合10英寸78转的唱片单面的长度。(33)也就是说,作曲家也愿意裁剪自己的作品,以迎合唱片的限制。1916年,爱德华·埃尔加(EdwardElgar)缩减了他的《小提琴协奏曲》的乐谱,使它符合4张78转唱片的长度,而完整版的演奏则轻易就可持续它两倍长的时间。
即便是音乐家的演奏,独奏音乐会和录制的版本之间也会有所差别。现场演奏时,音乐家必须善用颤动或者其他共鸣方式,才能在听众的心灵再现整个画面和音乐的质感。正如指挥家尼古劳斯·哈农库特(NikolausHarnoncourt)所说的:“如果听众看不到音乐家……就必须加入一点东西,使听众能在想象中看到音乐表演的过程。”时机的选择也是会变化的,如两个乐章之间的间隔或其他戏剧性的暂停,这些都不只是细枝末节而已。在音乐厅里,音乐家无论是轻抹琴弓还是替打击乐器消音,都可能在沉默中为音乐会注入戏剧效果;而在CD中,沉默只会是一片死寂。表演这回事,越是井然有序就越会变得狭隘,其修饰效果也会随之变差。
披头士,唱片界的传奇乐队
午后,披头士又回到二号录音室,录制了《蜂蜜的滋味》(A Taste of Honey)、《你想不想知道一个秘密》(Do You Wantto Know a Secret)以及《悲哀》(Misery)。接下来是另一次休息,也就是晚餐时间。在6点半到10点45分这个马拉松式的时段,他们继续录了《抱紧我》(Hold Me Tight)、《安娜(去找他)》[Anna(Go To Him)]、《男孩们》(Boys)、《重重锁链》(Chains)、《宝贝,是你》(Baby It’s You)以及《摇摆尖叫》(Twist and Shout)。这些歌大多是进行了一次或两次完整的录制。此外,他们还会领到超时加班费。
“在那样的情况下我们还能这么有创造力,简直太棒了!”2011年,乔治·马丁与保罗·麦卡特尼追忆那段录音室内时光时,如此说道。
麦卡特尼的回应是:“我跟大家说,‘早上10点半到下午1点半,录两首歌’。但就在时间过了一半时,你就提醒我们,‘嗯,这首歌差不多了,兄弟们,我们把它完成吧’。然后你谦虚地说,你们在一个半小时内就学会了如何出色地表现。”
马丁回忆道:“但我的压力很大,毕竟,你们要全世界跑,能给我的时间少之又少。我对布赖恩·爱泼斯坦(BrianEpstein)说我需要更多录音室的时间。他说,‘那我给你星期五下午或星期六晚上的时段’,他就像拿碎屑喂老鼠一样施舍时间给我。”
1963年2月11日那天录制的所有歌都被收进了专辑,专辑名是《请取悦我》(Please Please Me)。除了这10首新歌外,这张专辑还收录了他们之前发行的两张单曲唱片上的4首歌:《一定要爱我》(Love Me Do)、《P.S.我爱你》(P.S. I Love You)、《请取悦我》(Please Please Me)、《问我原因》(Ask Me Why)。
然后,1963年2月11日这天结束了。披头士即将成为世界上最强最火最了不起的乐队,他们的首张专辑已经准备好进行混音,39天之后就会发行。几年后,《永远的草莓田》(Strawberry Fields Forever)需要20多次完整录音并且历时5个星期才录好,但首张专辑全部的曲目只花了一天的时间进行录制。
或许,在人类的历史上,因缘际会与时机凑巧只是稀松平常的事,要不然就是该来的早晚会来。然而,正如马克·路易松(MarkLewisohn)所说的:“在整个人类的历史上,每一件事的时机都是尽善尽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