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静止之地:查尔斯王子的小区计划
在20世纪的尾声,查尔斯王子兼康沃尔公爵产生了一个绝佳的想法。20世纪80年代,城市的扩张让人心灰意冷,冷漠无情的现代建筑师对英国造成的伤害比德国空军还大,于是,查尔斯王子宣布他要做些什么。他制订了一个小区计划,将美好的住宅与邻近的工作场所和商店结合,在这里,公共住宅的租户能够与更富裕的人融合在一起,传统的价值观得以维系,孩子们可以在一尘不染的街道上玩跳房子。有权力的人具备这种能令时光倒流的能力,就是这么让人又羡又妒。
查尔斯王子选择了一块他拥有的土地,地点是多塞特郡多切斯特的郊区。这块计划用地是康沃尔公国的一部分,而康沃尔公国由22个县近510平方千米的土地组成,其主要功能是为查尔斯王子提供收入。他将新镇命名为庞德伯里(Poundbury),或者称为新庞德伯里(NewPoundbury),因为附近已经有一个叫庞德伯里的小镇了,里边充满了查尔斯王子不喜欢的事物。而在新镇成立后,冒出了叫庞德兰德(Poundland)和庞德沃德(Poundworld)等的连锁店,新镇和它们的联想关系真是不幸。(93)这个新镇将会涵盖约1.6平方千米的面积,可容纳5000人居住。如果想让世界停止变化,或者至少减缓世界变化的速度,那你就可以来这里付订金了。
自1989年获得规划许可以来,庞德伯里就饱受讥讽,很多酸民纷纷从伦敦搭火车前来踏青。这里没有丑陋的电视天线,没有容易导致分裂的前花园,也没有会导致拥堵的在门口停车的行为,什么不雅观不整齐的东西都没有。这里的规矩很多,访客乱丢一张糖果包装纸都要担心被抓起来。
如果你认为庞德伯里只是一座模范镇或新的小镇,那就大错特错了,因为它的目标是成为一个城市乌托邦。它可不只是查尔斯王子的愿景,也是野心勃勃的城镇规划师、守旧建筑师以及所有有点害怕比特斗牛犬相关新闻(94)的居民们共同的愿景。然而,这是一个媒体还无法弄懂的困难的概念。
庞德伯里镇不是要远离文明,不像苏格兰赫布里底群岛或奥地利在20世纪30年代和60年代兴起的乌托邦风气一样,它并不反对进步,不反社会,不目空一切,也不是刻意要过梭罗在《瓦尔登湖》中描写的那样的生活。而且,也没有任何信徒聚集在这个小镇周围,当然,查尔斯王子的狂热支持者除外。相反,庞德伯里致力于结合各方面的优点,也就是将高尚的道德准则、文质彬彬的礼仪这两大英国精神与网络时代的生态效率、农业优势结合在一起。庞德伯里的建筑植根于古典主义和良善,以有机为依归。只要各种缆线能隐藏在视线之外,庞德伯里就完全不反对科技。这里虽然有科技,却不会因为数字化而流露出泯灭人性的冷淡。庞德伯里是一个让人感到温暖、舒适、惬意的所在,它拥抱被工业化世界的疯狂行径所抛弃的一切价值,想要在蔚蓝的天空下重建一个正直且良善的小区。至于这样的地方是否曾经存在过,就留给世人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吧。
2001年春天,我首次拜访庞德伯里,当时那里已经建成6年了,有500人居住。它无疑是个长篇小说般的城镇,就像托马斯·哈代的小说一样。最初,查尔斯王子的梦是由城市规划师莱昂·克里尔(LéonKrier)在纸上画出来的,克里尔是研究纳粹首席建筑师艾伯特·斯皮尔(Albert Speer)的设计与规划原理的行家,还写过一本有关斯皮尔的书,分析其后现代古典主义净化理论。克里尔相信,腐化的现代主义建筑将会造就腐化的现代公民。
21世纪伊始,走进庞德伯里会令人有种怪诞的感觉,而我不确定为什么会如此。那时,许多房子都已经有人入住了,周围却似乎没什么人。它让我想起美国佛罗里达州那些有大门的“小区”,只不过庞德伯里没有大门,我也没有看见警卫。庞德伯里的建筑反映出了美国新城市主义运动的精神,小镇的开发主任西蒙·科尼贝尔(SimonConibear)告诉我,小镇的设计旨在“使环境重新变得人性化”。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意味着要减轻对汽车的依赖,找回对公交车的信任。不过,在庞德伯里开放几年后所做的一次调查显示,这里每一户人家所拥有的汽车数量比邻近城镇的都高。值得称赞的是,庞德伯里并没有多余的街道设施。尽管在城镇规划阶段强制实施了许多规则,但街上很少有路标告诉你限速多少或者小心儿童,因为道路的设计本身就是规则,它设计了许多死角,让车速无法超过每小时32千米。此外,你听不到太多车辆的喇叭声。一方面,正如你想象的一样,是因为这里的人很有礼貌;另一方面,是因为没有太多需要按喇叭的情况。当然,这也是因为人们知道,无论在什么时候按喇叭都会吵醒其他居民。
科尼贝尔说:“这就是女王来过的那条街道。”后来有一位居民对我说:“这有点儿像做老妈的来检查儿子在学校的作业。”街道的每个转角都有金融服务机构或者提供私人保健服务的地方。这里有自行车和婚纱等众多专卖店,还有一家酒吧,店名是“桂冠诗人”(PoetLaureate)。庞德伯里最大的产业是多塞特谷物的麦片加工工厂,位于小镇的东北端。不过,这个工厂在说到地址时往往特意略去庞德伯里,而是使用不那么精确但比较浪漫的“多切斯特”。庞德伯里有许多漂亮的建筑,却没有固定的建筑风格。这里的建筑物和设计的灵感全都来自多切斯特其他村庄最具诗情画意的屋宇,设计师将它们聚集在一起并希望它们能更富有诗情画意。
我说庞德伯里的住宅类似于哈代的小说《卡斯特桥市长》(The Mayor of Casterbridge)改编的电影中的场景,但这里的乡亲们一点儿也不领情。他们说,这里并不是一直都很安静,当那群热爱足球的小鬼下课回家时你就知道厉害了。这里确实没那么安静,毕竟远处还有推土机和水泥预拌车在工作着,正在兴建第二期工程呢。
接着,西蒙·科尼贝尔带我到了多切斯特之屋(House ofDorchester)的巧克力工厂,他说:“如果走到后面,你就可以买到我说的‘巧克力粪’,1.2英镑一袋。”我问他庞德伯里的规则,他说:“哦,是啊,我们把这里当作一个要求严格的保护区来经营,大家还蛮喜欢的。他们知道这个地方不能受到毁损。”我们路过的房子的价格在15万~35万英镑之间。这里各个地方,如埃弗肖特小径(EvershotWalk)、朗莫尔街(Longmore Street)、庞莫里广场(Pummery Square)等,都是以公国的建筑物来命名的,并且在命名时会咨询查尔斯王子的意见。只有一个很抢眼的例外之处,那就是布朗斯沃德厅(BrownswordHall),那是这个小镇的重要场所,以安德鲁·布朗斯沃德(Andrew Brownsword)的名字命名。这个家伙是霍尔马克卡片公司(HallmarkCards)的大股东,自己掏腰包盖了这座会堂。
布朗斯沃德厅旁边有一家叫奥克塔加(Octagon)的咖啡馆,轻轻松松地走几步路就到了。店里供应精制咖啡和帕尼尼,店主是克莱和玛丽,他们把毕生积蓄都投注到了这家店里,而顾客留言簿让他们感到很骄傲。有一则留言是这样写的:“蛋糕真的很棒,座位也很舒适!”
靠近门边的一张桌子旁,坐着莉莲·哈特(LilianHart)和罗斯玛丽·沃伦(Rosemary Warren),她们都已经退休了,正在讨论着庞德伯里的进步。沃伦女士和她先生是第一批来这里买房的人,哈特女士和她先生则是第二批,于1995年1月搬来这里。他们都很喜欢这里,尤其是它的地理位置。“我可以开车去超市买东西,4分钟不到就可以停好车开始买,最多5分钟。”哈特女士说。比起建筑师的目的,她或许更关心速度和时间。“两分半钟以内,我就能到医院,30分钟以内,我人已经在乡下了。我想要买一所新房子,我都已经这个年纪了,才不要花时间去维修房子。话说回来,这房子的隔音效果还真不赖。”两位女士都希望到机场的路可以更好走一些,因为就和庞德伯里的大多数人一样,她们通常会飞到别的地方过冬。另外,她们也希望镇上能有家小杂货店和邮局。
“但是,我要说句重话,只有一句,”哈特女士说,“我们对面有个运动场,它不够大,而且位置也不合适。”她曾经向相关人员反映过,而得到的回复是,有“谣言”说它会被迁走。“查尔斯王子真的很在乎我们的看法,”沃伦女士说,“我先生过世的时候,我还收到了他寄来的慰问信。”
在其他方面,人们也有些不太积极的看法,如休·麦卡锡-穆尔(SueMcCarthy-Moore)对沙砾的抱怨。她告诉我:“我有两个十几岁的女儿,她们总是会把沙子弄到鞋子里,然后又带进屋子里。”沙子的颜色和水泥一样,是比鹅卵石便宜的替代品,而且比柏油路好看。庞德伯里几乎到处都是沙砾铺成的路,它还有一个特色很有吸引力:只要走在上面就会发出声音,而这有利于邻里之间守望相助。
当然,庞德伯里还有其他比较重大的问题。《卫报》的前建筑评论家乔纳森·格兰西(JonathanGlancey)认为:
它并不是面面俱到的,而是有些过度了。对于新建筑来说,你必须态度温和、宽松,但大家都太用力了。它的街道给人过于宽大的感觉,因为它不像给它灵感的那些村庄一样,新地方的建设规章总是很严格,街道必须能让巨大的消防车过去才行。
建立模范房屋比建立模范小区来得容易,这一点再清楚不过了,无论其中的居民能执行多么严格的规则与道德规范都是如此。格兰西告诉我:“查尔斯王子的愿景可能融入了各阶层的人的想法,但现实是,还有些人正在楼上的卧室里从网上下载你不知道的鬼东西呢。”
我再次拜访庞德伯里时已经是10年后了,第三次则是又过了5年。2016年,庞德伯里仍然是一个很有趣的地方,而且在许多方面都很令人钦佩。它的愿景没有变,并且显然也在社会化地运作着,不像某些人担心的那样会变成鬼城。这个概念受到欢迎,也意味着建设的工作还在持续着。当时,小镇的居民已经有了2500人,达到了目标人数的一半。镇上中学的规模还在扩大,外围仍旧有推土机和挖掘工人在施工,而且它的外围正日益逼近多切斯特。
人们喜欢他们看见的以及他们没看见的,依然不断从英国遥远的地方搬过来。因为在他们的眼中,那些地方的情况并没有那么好。很多人会到庞德伯里来,因为他们不喜欢世界变化的速度,而这里就是英国独立党时代所追求的小英格兰(LittleEngland)(95)。
在这里,紧急呼救按钮永远都可以轻易找到,绘图板上的消防车已成为现实:消防站的规模之大,是镇上的一大特色,据说那是查尔斯王子亲手设计的。如同对庞德伯里的看法一样,人们对消防站的看法也呈现出强烈的两极化的现象:当地人普遍认同它,纯粹主义者则会露出诡异的笑容。建筑和设计杂志《符号》(Icon)的一位编辑注意到,消防站的乔治亚式(96)壮丽建筑竟然被排水管环绕着,于是称之为“希腊的帕特农神庙遇见英国的肥皂剧”,而且建议消防队员“应该被迫穿着19世纪初摄政时期风格的马裤和上粉的假发,驾着红色四轮马车冲向熊熊火海,用木桶提水灭火”。而《每日邮报》的一位读者则对该报刊登的照片评论说:“这比我们在市中心所承受的现代的破烂玩意儿强太多了!!!”
即便说庞德伯里是一个愉快而又美好的胜利,查尔斯王子也必然已经领悟了它无法符合所有人的口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它的特色确实正是它的吸引力所在。我确定它不符合我的品位,但我永远都会将它向上跃升的野心看得比“小盒子房屋”(little-boxesestate)这样的一般性替代选择更重要。(97)
有关庞德伯里的一切,最奇怪的地方在于,虽然它的未来牢牢地根植于过去,但关于什么是美好的生活,它的观念却非常有前瞻性。20世纪80年代末期,庞德伯里初次被提起来讨论,而当时,西方世界对贪婪、速度和荣华富贵的忠实可以说是没有极限的。在社会与环境成本尚未被纳入考虑以及经济尚未崩盘时,许多人都看不到它们不利的一面。但如今,庞德伯里的观念却非常吻合人们对不同类型的生活的追求,当然,如果不考虑它的现实的话。那是一种比较平静、不紧张、不忙乱的生活,让人可以沉思并重新评估目标。
那样的生活,我们可以在专注中看见,在着色、劈柴中看见,在工艺和制作中看见,在对环境的长远考虑中看见,在流行生活风格杂志《家人》(Kinfolk)、《橡树》(Oak)和《孔洞与角落》(Hole & Corner)以及它们对木汤匙制作和斯堪的那维亚式设计等的珍视中看见,甚至会在都市咖啡师的狂热奉献中看见。虽然这些力量呈现的面貌形形色色,而且很适合被嘲讽和恶搞,但它们已不知不觉地被绑在一起,形成了我们现在所知道的慢生活运动和新工艺运动。并非与速度有关的一切它们都会反对,它们是一种生活方式,旨在拥抱更有深度的事物而非速成的快乐以及对快速修复的追求。举例来说,《家人》这本书的副标题是“从内心深处看见生活中的每一处慢生活风景”,它的编辑内森·威廉斯(NathanWilliams)和凯蒂·瑟尔-威廉斯(Katie Searle-Williams)阐释说:
慢生活不是一种生活方式,而是更在乎个人的深度心灵……慢生活不是为了决定我们的生活所需可以少到何种程度,而是要找出我们不可或缺的是什么。
慢生活的目标不是懒散无为,而是经由关心与耐心得到喜乐。如同庞德伯里的遭遇一样,慢生活运动也很容易被恶搞和嘲弄。慢生活的支持者可能会被当作自恋、守旧、自命不凡以及让人讨厌到不行的家伙。这个运动有比无趣的浪漫主义好到哪里去吗?最严厉的辱骂是,把它的中坚实践者说成为各种问题提供中产阶级式的解决方案。然而,慢生活运动也不仅仅是关心能否在本地弄到甘蓝菜和鼠尾草的种子,它已经将追求简单的快乐等同于可持续发展的政治、卫生安全以及国家的整体持续性财富。换句话说,一开始它只是对美好建筑和悠缓生活的渴望,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它越来越像是一种可以同时拯救灵魂与地球的方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