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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意义:人生不是虚构的故事

2018年9月3日  来源:今日简史 作者:尤瓦尔·赫拉利 提供人:dillpadahui......
摘要:寻找人生有何意义的时候,我们想要有个故事来解释现实,告诉我们自己在这场宇宙大戏里扮演什么角色,就像是参与了某个比自己更伟大的计划,于是过去的所有经验与选择也都有了意义。所谓了解人生的意义,就是要了解自己有何功能;所谓过了美好的一生,就是达到了拥有那项功能的目的。

我是谁?我这辈子要做什么?人生有什么意义?从远古时期开始,人类就一直在问这些问题。因为人类的已知和未知会不断变化,所以每个世代都需要一个新的答案。而到了今天,根据我们对科学、上帝、政治和宗教的所有已知和未知,我们能给出的最好的答案是什么呢?

人类到底想听到怎样的答案?如果有人问人生有什么意义,想听到的答案十有八九都是某个故事。智人是一种说故事的动物,用故事而非数字或图像来思考;智人也相信整个宇宙运作就像一个故事,有英雄和坏人,有冲突和解决冲突,也有高潮和最后的快乐结局。寻找人生有何意义的时候,我们想要有个故事来解释现实,告诉我们自己在这场宇宙大戏里扮演什么角色。知道自己的角色,就像是参与了某个比自己更伟大的计划,于是过去的所有经验与选择也都有了意义。

例如有一个颇受欢迎的故事,数千年来一直安抚着几十亿人焦虑的心,这个故事讲的是所有人都属于一个永恒的循环,这个循环包容万物,让万物紧紧相连。在这个循环里,每个生命都有独特的功能和要达成的目的。所谓了解人生的意义,就是要了解自己有何功能;所谓过了美好的一生,就是达到了拥有那项功能的目的。

印度史诗《薄伽梵歌》(Bhagavadg tā)中谈道,在古印度的一场血腥内战中,王子阿朱那(Arjuna)本身是个英勇的战士,但看到许多亲友都在敌方,于是心中产生怀疑,无法痛下杀手。他开始思考善恶之别、该由谁来做出这个判断、人的一生又有何目的。奎师那(Krishna)神便向阿朱那解释:宇宙的循环自有其“正道”(dharma),也就是每个人必须遵行的道路、必须完成的任务;只要实现正道,不论过程如何艰难,都能得到心灵的平静、不受疑虑的困扰;而如果你拒绝实现正道,想走上别人的道路(甚至是完全不遵行任何道路),就会扰乱宇宙的平衡,永远无法寻得平静或喜悦。每个人的道路各有不同,但只要遵行即可。就算只是个洗衣妇,只要遵行妇道,就比不行王子之道的王子更为高贵。阿朱那了解了人生的意义之后,遵行他身为战士的道路,带领军队获得胜利,成为印度教深受尊敬及爱戴的一位英雄。

1994年,迪士尼推出的史诗电影《狮子王》(The Lion King)为现代观众重新包装了这个古老的故事,小狮子辛巴正是阿朱那的角色。辛巴 想知道生存的意义,它的父亲,也就是狮王木法沙 ,告诉它这个世界有个伟大的“生命循环”。木法沙解释到,羚羊吃草,狮子吃羚羊,等狮子死后,遗体又会分解成为草的养分。生命就是这样代代相传,每个动物都有自己的角色要扮演,一切环环相扣,互相依赖,哪怕只是某根草不履行自己的职责,都有可能让整个生命循环瓦解。木法沙说,辛巴该负的职责就是在木法沙死后统治狮子王国,并维护所有动物的秩序。

然而,木法沙被邪恶的弟弟刀疤谋杀而过早离世,小辛巴以为自己是罪魁祸首,于是离开了狮子王国,逃避了它该负起的王室职责,在荒野之中游荡。在那里,辛巴遇到了另外两只离群的动物:狐獴丁满 和疣猪彭彭,与它们一起度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根据它们的反社会哲学,所有问题都可以用一个答案“哈库那玛塔塔”来解决,也就是“不用担心”。

然而,辛巴无法逃离它的正道。随着它日益成熟,它越来越感到烦恼,不知道自己是谁,这辈子该做什么。到了电影的高潮部分,木法沙向辛巴显灵,提醒辛巴生命的循环以及它的王室身份。辛巴也得知,在它不在的时候,邪恶的刀疤已经夺取了王位,整个王国动荡不安,甚至发生了饥荒。辛巴终于明白自己是谁、该做些什么。它回到狮子王国,杀死叔叔,继承王位,于是王国恢复了和谐与繁荣。电影的最后一幕是辛巴得意地将它刚出生的继承者介绍给群兽,于是生命的循环得以延续。

生命循环是将宇宙大戏视为一种周而复始、不断循环的故事。对于辛巴和阿朱那来说,狮子吃羚羊、战士打仗,都是永远不变的事,会持续千秋万代。这种故事的力量就来自这种永恒的重复,仿佛说世界的自然规律就是如此,如果阿朱那逃避战斗,或者辛巴拒绝成为狮子王,就是在对抗自然法则。

生命循环可以有各种版本,如果我相信其中任何一种,就代表我相信自己有一种固定、真实的身份,决定了我这一生有何职责。我可能多年以来一直怀疑这个身份,甚至对它一无所知,但总有一天,在某个伟大的时刻,这个身份会显露出来,我也会了解自己在这场宇宙大戏中的角色;就算可能面对诸多考验和磨难,我也不会有任何怀疑,不会有一丝绝望。

但也有其他宗教和意识形态所相信的宇宙大戏是线性的,有明确的开始、一个不太长的中段以及某个一劳永逸的结局。比如在穆斯林的故事里,说是真主安拉创造了整个宇宙,制定出宇宙的法则,再通过《古兰经》告知所有世人。但不幸的是,有些无知且邪恶的人背叛了安拉,还企图违背或隐瞒这些法则,于是拥有美德并忠于安拉的穆斯林就必须站出来,维护这些法则、传播相关知识。而到了最后的审判日,安拉会对每一个人的行为做出审判,奖励正义之人进入天堂、享受永恒的喜乐,并将恶人扔进地狱的火坑。

这个大叙事隐含的意思是:我这辈子渺小但重要的角色就是要遵行安拉的命令,传播他的法则,确保众人遵从他的旨意;如果我相信这则穆斯林的故事,我就会每天做五次礼拜,捐钱盖新的清真寺,并且与叛教徒和异教徒对抗;即使是最平凡的那些活动——洗手、喝酒、性行为,也充满了这个宇宙的意义。

民族主义也认同线性的故事。犹太复国主义者的故事,就始于犹太人 在《圣经》时代的种种冒险与成就,回顾这长达两千年的流亡和迫害,以纳粹大屠杀和以色列 建国为高潮,最后期待某一天以色列得以享有和平与繁荣,成为全世界道德和精神的灯塔。如果我相信这则犹太复国主义者的故事,我就会认为自己这辈子的使命是增进犹太民族的利益,方法包括维护希伯来语的纯洁,夺回失去的犹太领土,或是生养忠诚的新世代以色列儿童。

在这种情境下,就连最单调无聊的举动,也可能充满意义。在以色列独立日,学童经常一起唱一首很受欢迎的希伯来歌曲,颂扬为祖国做的任何事。第一个孩子唱“我在以色列的土地上盖了一栋房子”,第二个孩子唱“我在以色列的土地上种了一棵树”,第三个孩子唱“我在以色列的土地上写了一首诗”,就这样一直唱下去,直到最后大合唱“所以我们在以色列的土地上有一栋房子、一棵树、一首诗(以及任何你想补充的东西)”。

共产主义讲了一个关于阶级斗争的故事。《共产党宣言》开宗明义地指出:

至今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

自由民和奴隶、贵族和平民、领主和农奴、行会师傅和帮工,一句话,压迫者和被压迫者,始终处于相互对立的地位,进行不断的、有时隐蔽有时公开的斗争,而每一次斗争的结局都是整个社会受到革命改造或者斗争的各阶级同归于尽。

《共产党宣言》继续解释道,在现代“整个社会日益分裂为两大敌对的阵营,分裂为两大相互直接对立的阶级: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这场斗争将以无产阶级的胜利告终,代表着历史的终结,在地球上建立起共产主义的社会,全民公有,而且每个人都享受完全的自由、完全的快乐。

如果我是个共产主义者,就会认为自己人生的使命就是要加速推进这场全球的革命,方法可能是撰写笔调激昂的小册子、组织罢工和示威,或是刺杀那些贪婪的资本家及其走狗。对于共产主义者来说,再小的动作都有意义,比如抵制在孟加拉国剥削纺织工人的品牌,或者在圣诞节晚餐的时候与丑陋的资本家激烈争辩。

综观各种打算定义人们的身份、为各种行为赋予意义的故事,会发现一个惊人的事实:故事的规模大小实在没什么影响。有些故事(比如辛巴的生命循环),看起来会持续到永恒,所以我是在整个宇宙的背景之下,才能知道自己的意义。但也有些故事(比如大多数民族主义和部落的神话),所谈到的规模简直小得微不足道。例如犹太复国主义,这套故事在意的只有人类总人口的0.2%、地球总表面积的0.005%、历史总时间的须臾片刻。将这一套犹太复国主义的故事,放到不论是中国历朝历代、新几内亚的诸多部落、仙女座星系,还是早在摩西、亚伯拉罕生活的时代和猿猴演化之前的漫长岁月,都没有任何意义。

这种短视会产生严重的影响。例如,巴以和平协议的主要障碍之一,在于以色列不愿意切分耶路撒冷。以色列认为这座城是“犹太人永恒的首都”,那么很显然,“永恒”怎么能妥协呢?而与永恒相比,死几个人又算得了什么呢?当然,这完全是无稽之谈。所谓永恒,至少有138亿年,也就是宇宙迄今的年纪。至于地球这颗行星,大约形成于45亿年前;人类则已经存在了至少200万年。相较之下,耶路撒冷建立于5000年前,犹太人则顶多有3000年的历史。这要算是“永恒”,也实在过于勉强。

至于未来,根据物理学所说,大概在距今75亿年后,地球会因为太阳膨胀而遭到吞噬,而宇宙在那之后还有至少130亿年的寿命。难道真有人相信以色列或耶路撒冷必定会再存续1.3万年?130亿年就更不用提了。说要展望未来,犹太复国主义所想象的顶多也就几个世纪,但仅仅如此,就足以耗尽多数以色列人的想象力,认为这就是“永恒”。如果是为了“永恒之城”,人民愿意做出牺牲;但如果只是为了一片短时间存在的房舍,大概就没有这种说服力了。

在以色列,我十几岁的时候也曾被民族主义的承诺所迷惑,希望能参与某个比自己更伟大的计划。我愿意相信,如果我为国家奉献生命,就会永远活在这个国家的人民的心里。但我无法理解“永远活在人民的心里”是什么意思。这句话听起来好像很伟大,但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还记得自己十三四岁时参加的一场阵亡将士纪念日(Memorial Day)仪式。虽然美国的阵亡将士纪念日的主要特色就是各种特卖会,但以色列的阵亡将士纪念日活动是非常庄严、非常重要的。学校在这一天举行纪念仪式,缅怀在以色列多次战争中牺牲的士兵。孩子们都穿着白色衣服,朗诵诗歌,吟唱歌曲,摆放花圈,挥舞旗帜。我也不例外,在学校举办的仪式上穿着白色衣服,挥着旗,诵着诗,然后自然而然地觉得,等我长大了也去从军,为国家奉献生命。毕竟,如果我为以色列英勇地牺牲了生命,不就会有这么多的孩子背诵诗歌、挥舞旗帜来纪念我吗?

但后来我又想道:“等等,如果我死了,又怎么会知道这些孩子真的在诵诗纪念我?”于是我开始想象自己死后的情况,想象自己葬在某个整齐的军人墓园,躺在某块白色墓碑之下,听着地面传来的诗歌。但我又想道:“如果我死了,就不会有耳朵,不会有大脑,所以什么都听不到,也感受不到,当然就更听不到任何诗歌。这样一来,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

更糟的是,我13岁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宇宙已有几十亿年的历史,而且大概还会再继续存在几十亿年。现实点儿说,我真的能期待以色列存在这么久吗?再过两亿年,还会有智人的小孩,穿着白色衣服,朗诵着诗歌吗?这整件事听起来难道不是大有问题吗?

如果你碰巧是巴勒斯坦人,也不用高兴得太早。再过两亿年,大概也不会剩下任何巴勒斯坦人,甚至很有可能根本不会剩下任何哺乳动物。其他国家运动也同样有这种短视的问题。塞尔维亚民族主义实在不在意侏罗纪发生过什么事,而朝鲜民族主义则认为自己这个在亚洲东部的半岛,是全宇宙事业绝对不能被忽视的部分。

当然,就算是辛巴,虽然全心相信生命循环永恒不变,但也从没想过狮子、羚羊和草地也并非真正永恒。辛巴没想过进化出哺乳动物之前的宇宙是什么模样,也没想过如果人类杀光所有狮子,用沥青和混凝土覆盖了整片草原,它心爱的非洲大草原 命运又将如何。这会不会让辛巴的一生变得毫无意义?

所有的故事都不完整。但如果只是要为自己打造一个行得通的身份认同,为自己的人生赋予意义,我并不需要一个绝无盲点、毫无内部矛盾的完整故事,只要能符合两个条件就行。第一,我在这个故事里至少要扮演某种角色。新几内亚的部落原住民大概不会相信犹太复国主义或塞尔维亚民族主义的故事,因为这些故事里根本没有新几内亚及其人民能上场的份儿。这就像电影明星接剧本一样,人类只会喜欢那些自己能出演重要角色的剧本。

第二,一个好的故事所讨论的范畴不一定要无穷无尽,但至少要能够延伸到超出我自己的视界。在这个故事里,必须要让我得到某种身份认同,并让我参与某种比我自己更重要的事物,好为我的人生赋予意义。但总还是有种风险:我开始怀疑,是什么赋予了那个“更重要的事物”意义?如果我的人生意义在于协助无产阶级或波兰民族,那么无产阶级或波兰民族的意义究竟又是从哪儿来的?有个故事,说有个男人声称整个世界是由一头巨大的大象用背撑着,才如此稳定。有人问他,那大象站在什么地方?他回答大象站在一只大乌龟的背上。那乌龟又站在哪儿?另一只更大的乌龟背上。那么,那只更大的乌龟呢?那个男人生气了,说:“别再问了,反正下面都是乌龟。”

大多数成功的故事都是开放式的。这些故事从来不需要解释意义最终的来源,因为它们很懂得如何抓住人的注意力,让人别去想更多其他的事。所以,要说世界是撑在某头巨大大象背上的时候,就该用些障眼法吸引注意力,免得听众问了不好回答的问题。比如可以开始细细地描述,如果这头大象扇动它的大耳朵,就会引发飓风;如果这头大象生气地抖了抖身子,就会造成地震。只要障眼法足够好,听众就不会在意大象站在什么地方。同样,民族主义也有障眼法,用各种英勇的故事令我们着迷,用各种过去的灾难令我们涕泣,再用国家遭受到的种种不公不义令我们愤怒不已。到最后,我们如此相信这个国家的史诗故事,于是无论看到世界上发生什么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对我们的国家有什么影响,压根儿就没想到要话说从头,讨论一下究竟为什么我们的国家这么有意义。

如果你相信某个特定的故事,就算最小的细节也会让你大感兴趣,但与此同时,任何不属于故事范围内的事物都很难引起你的注意。比如坚定的共产主义者,可能会花上几个小时,就是否该在革命的早期与社会民主主义者结盟进行激辩;但他们很少会暂停一下,思考无产阶级对于地球哺乳动物进化有何意义,或是对全宇宙的有机生命有何意义。像这样的闲谈,会被认为是浪费口舌。

虽然有些故事也会辛苦地把规模扩大到整个时空,但其他许多故事就是靠操纵听众的注意力,虽然规模远远较小,但成效并不逊色。讲故事的一项关键法则就是讨论范畴只要已经超过观众的视界,真正的最终范畴大小几乎不会造成任何影响。不管是为了某个只有千年历史的国家,或是为了某个号称有10亿岁的神,信众杀起人来的狂热有可能不相上下。数字大到超过一定程度之后,人类的感觉都差不多。而在大多数情况下,要耗尽我们的想象力实在比想象的要容易太多。

有鉴于我们对宇宙的一切认知,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不可能相信以色列、德国或俄罗斯民族主义的故事(或任何一般的民族主义故事)就是宇宙和人类存在的最终真理。如果这个故事几乎完全不谈完整的时间、完整的空间、宇宙大爆炸、量子物理、生命进化,那么这个故事最多只是整个真理和真相的一小部分。然而,人们不知为何就是无法看穿。

确实,历史上也曾有几十亿人认为,就算自己不属于某个国家或某个伟大的意识形态运动,自己的人生仍然可能有意义。只要自己能够“留下些什么”,让自己的故事能够超越自己的死亡,好像也就够了。这里留下的“什么”,最好是灵魂或个人本质。如果在目前的躯体死亡后,我还能重生于一个新的身体,那么死亡就不是终点,而是像两章之中的空白,过去章节的内容仍然会在下一章继续。对许多人来说,就算不以任何特定的神学为基础,对于这种说法也都多少有些相信。在这里,人们需要的并不是什么精心设计的教条,只是求个心安,希望自己的故事能够在死后延续。

人生如同一部永无止境的史诗,虽然是一种很普遍也很吸引人的说法,但有两大问题。第一,不管人生的故事可以延续多长,也不见得更有意义,只是比较长而已。印度教和佛教这两大宗教,都认为生死就是无穷的循环,但也都担心一切只是徒劳。就这样千百万次,我学会走路、长大成人、与婆婆吵嘴斗法,然后生病过世,就这样无限循环。这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把我每一辈子流过的泪水聚集起来,能汇成一个太平洋;如果把每一辈子掉的牙齿和头发聚集起来,会比喜马拉雅山还要高。但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难怪印度教和佛教大师殚精竭虑,都是一心想要摆脱这个旋转木马,而不是让它延续下去。

这种理论的第二个问题在于缺乏证据支持。我哪有什么证据,能够证明自己曾经是个中世纪的农民、尼安德特猎人、暴龙或阿米巴原虫?(如果我真的活了几百万辈子,而又是最近250万年才有人类,那我肯定当过恐龙和原虫吧?)谁又敢说我未来是会变成生化人、星际探险家,还是会变成一只青蛙?把自己的人生以这种承诺当基础,就像把房子卖了,换来一张云端银行开出的过期支票。

所以,有些人并不相信自己死后会留下什么灵魂,只希望能够留下一些更有形的东西。而所谓“有形的东西”有两种形式:文化的或生物的。例如我可以留下一首诗,或留下一些我珍贵的基因。于是,我这一生之所以有意义,是因为后人在100年后仍会阅读我的诗歌,或者是因为我还有儿孙继续存活下去。至于他们的人生有何意义?那就是他们的事情,不是我的了。这样一来,人生的意义就像是玩着已经拉开引信的手榴弹,传给别人,你就没事了。

但是,很遗憾,就连“留下一些什么”这种卑微的愿望也很少能够实现。绝大多数曾经存在的生物,都是没有留下基因便已然灭绝。例如几乎所有的恐龙都是如此;又如尼安德特人,在智人接手后就消失殆尽;再比如我外祖母的波兰家族。在1934年,我的外祖母范妮和父母及两位姐妹迁居耶路撒冷,但大部分亲戚还留在波兰的赫米尔尼克(Chmielnik)和琴斯托霍瓦 (Cz-stochowa)。几年后,纳粹来犯,老弱妇孺一个不留,均未能幸存。

即使只是文化遗绪,也很少能够留下。外祖母的波兰家族留下的只有家庭相册里几张照片上褪色的面容,而我外祖母已经96岁高龄,现在连她也不记得每个人的名字了。而且据我所知,这些人并未留下任何文字,没有诗,没有日记,就连买东西的清单都没有。你可能会认为,这些人毕竟曾是犹太人的一部分,是犹太复国主义运动的一部分,但这几乎不会给他们的个人人生带来任何意义。此外,我们怎么知道他们每个人都爱做犹太人,都支持犹太复国主义?搞不好,其中有一个是忠诚的共产主义者,做了苏联的间谍而牺牲了自己;可能又有一个,一心希望能成为波兰社会的一分子,于是做了波兰的军官,最后在卡廷(Katyn)大屠杀中丧命;也许还有一个,是激进的女权主义者,拒绝所有传统的宗教和民族主义身份;既然他们没有留下任何资料,要说他们所追求的人生意义是这个或那个,实在太容易了,而他们甚至连起身抗议的权利都没有。

如果我们无法留下什么有形的东西(例如基因或诗歌),或许只要能让世界变得更好一点儿,也就足够了。如果你帮了某个人,而他又去帮了其他人,这样下去就有助于让整个世界都变得更好,就像穿起一个“善的联结”,而你就是其中的一个小环节。或许你也可以好好教导某个聪慧但不善与人相处的孩子,而他最后会成为医生,拯救千百人的生命。又或许,你可以帮助一位老太太过马路,让她的人生有一小时开开心心。虽然这些做法确实有优点,但一串善意好像和一串海龟没有多大差异:我们还是不知道意义在哪儿。有位智者被问到人生的意义。他说:“我知道的是,我在这里是为了帮助其他人。但我不知道的是,究竟为什么其他人在这里?”

如果有些人不相信有什么连接,不相信有什么未来,也不相信有什么集体的动人史诗,或许最安全、最简单又能让他们相信的一套故事就是“爱”了。“爱”这套故事并没有打算要超越现在。诸多歌颂爱情的诗句都说过,当你沉浸在爱里的时候,整个宇宙就只剩下你爱人的耳垂、睫毛或乳头。就像罗密欧看着朱丽叶的脸颊斜倚在手上,便感叹道:“愿我化身那手上的手套,便可抚摸那脸颊!”只要与此时、此地的一个身体相连,就能让你觉得连接了整个宇宙。

事实上,你爱的只是一个人,而相较于其他每天在火车上或超市里擦肩而过的人,这个人的本质并无不同。但对你来说,这个人似乎就是无穷无尽的宇宙,而你也愿意在那无穷无尽的宇宙中失去自我。来自各种传统的诗人,都常说浪漫的爱情如同天人合一,神祇就是他的爱人。浪漫主义诗人也常把自己的爱人写得如同神祇一般。如果你真的和某人正陷入爱恋,永远不会担心人生有什么意义的问题。

然而,如果你不在爱河里,又该怎么办?如果你还是相信这套“爱”的故事,只是自己不在爱里,至少你已经知道自己的人生目标了:寻找真爱。而且你已经在无数的电影里看过爱,也在无数的著作中读过爱,你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遇到那个特别的人,在那双眼眸中你看到无限的光芒在闪烁,让你的人生突然充满意义,你所有曾有过的问题,都只要一再呼唤着一个名字,就能得到解答,一如《西区故事》里的托尼,或者看到朱丽叶正从阳台俯视自己的罗密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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