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序
无家可归的现代人
《寻求灵魂的现代人》收录了荣格在1929—1931年间所做的讲稿与论文,卡利·贝尼斯(Cary F.Baynes)于1933年将其译为英文,自1987年起,陆续有了黄奇铭、苏克和赵蕾的中文译本。
第三次胜利
《寻求灵魂的现代人》初成之目的,在于总结荣格的主要思想。在书中,荣格不仅扬弃了弗洛伊德和阿德勒的理论,还吸纳了广博的宗教(包括基督教、灵智派、印度教与佛教)、神话、炼金术、中国的易学与老学等内容。这本内容丰富的著作的问世,是它的第一次胜利。
作为一部学术著作,能够达到这样的水准已实属不易。谁料在书籍出版后的数年内,荣格在书中论述的西方文化之痼疾,竟被第二次世界大战所印证。将近一个世纪以来,这本书继续帮助人们认清自我、重新找回生活的意义。这是它的第二次胜利。
今天,面对着分支越来越多的现代心理学,面对这个痼疾未愈、新问题层出不穷的世界,我们依然需要这位伟大的心理学家的见解。为今天的心理学学科与心理学工作者所承担的文化责任贡献一份力量,这一愿景,将是本书的第三次胜利。
荣格在工作上的勤勉有目共睹,思考的深度更是令人叹服。于是,我们再一次站在这位巨人的肩上,用他为我们提供的思辨眼光,对其为心理学所做的贡献进行一番考察。
荣格对心理学的贡献
科学是对真理的判断,它的首要任务是发掘事实。在自然科学中,科学家通过对基本事实进行分类而形成描述性的概念,再用这些概念来总结自然规律。心理学正式成为一门独立的科学虽然仅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但却拥有异常丰富的事实;可是,当心理学家尝试去描述它们时,往往会陷入主观经验的沼泽中,难以构建能够科学而精准地再现这些事实的概念和定义。荣格认为,这是因为我们与心灵难分难解,当涉及心灵时,我们很难与之保持距离,自然也就失去了辨别差异、分析和比较的能力。
为了解决这一问题,以科学为导向的实验心理学便设法与它的研究对象保持足够的距离,用统计学对其进行提取和概括。这一举动的直接结果便是,使得实验心理学的发现显得非常无趣且毫无启发性。统计关注的是事实的平均值和变异程度,但是个体最重要的特征是其独特性,对个体和心灵而言,绝对真实的首要特点便是不规律性。
由此,我们便看到了心理学研究的两个问题。第一,心灵的性质决定了心灵的研究难以逃脱主观性的干扰,若是拿事实去套已有的概念和理论,便会离真相越来越远。第二,若是弃个体的特殊现象于不顾,妄图通过统计去研究无边无际的心灵,是不可能获得任何准确的结论的。
荣格清醒地认识到了这两个问题,并在发展他的分析心理学理论的过程中时刻对其保持高度的警惕性。
首先,在释梦方面,荣格认为“万万不可缩减梦的意义来迎合有限的理论”,因为“有很多病人都在模仿医生的技术与理论术语,甚至在梦里也会这样做”。他反对弗洛伊德把梦的内容视为表象的观点,而是将释梦比作阅读一段难懂的文字,“它之所以难懂,不是因为被表象掩蔽了,而是因为我们读不懂它。我们首先要做的是学习如何阅读,而不是去揣摩文字背后的意义”。
其次,荣格从数量巨大的案例出发,挖掘现象背后的心理加工过程,再从日常用语中的概念出发,重新构造了一套关于心理功能的概念,并最终发展出了我们今天所熟知的心理类型的概念。
最后,在20世纪初心理治疗流派百家争鸣的环境里,荣格通过对事实的细致观察,将各个流派的理论和方法重新划分为“告解、解释、教育和转化”四个阶段,形成了整合性的分析心理学。当然,这与他的博学和眼界是分不开的。荣格说:“每个人都能高举着知识的火把前行,然而,每个人都只能举一段路,直到下一个人接过它。如果我们能客观地接受这一事实——如果我们能知晓,我们并非亲自创造了真理,而只是真理的表述者,不过是用语言表述出了我们这个时代的心理需求罢了——那么,我们就可以避免大部分龃龉与痛苦,还能够看到人类精神的深刻性和超越个体的连贯性。”在心理学分支与流派不胜枚举的今天,我们依然需要借助这种眼界对其进行探索,以使其体系更加完善和紧密。
失去了根的文明人
荣格说:“与本能性质的分离使文明人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意识与无意识、精神与自然、知识与信仰的冲突之中,而且,一旦意识无法继续忽视或压抑本能,这些冲突就会演化为疾病。”他认为,人们过于认同意识而牺牲了无意识,正是“失去了根”的表现。
那么,文明人是如何失去了根的呢?在荣格看来,文明人的学习能力使之能够适应现代文明,却也令其与本能日益疏远了。鲁迅在《文化偏至论》中主张“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很好地总结了现代文明压抑人性的两个方面:一是近代以来崇尚物质的观念压抑了人的灵魂,二是多数人政治压抑了人的个性。
我们不妨借鉴复旦大学谢遐龄教授的“四个世界”理论来梳理上述概念——世界I是物自体所在的世界,是不可知的;世界II是个人的心理世界;世界III是公共知识的世界;世界IV是社会存在的世界。在现代文明中,科学所代表的是世界III,政治所代表的是世界IV,这两个世界掌握了人们所使用的话语,为了适应现代文明,人们便把世界II抛诸脑后了。
至于如何解放灵魂、彰显个性,鲁迅提出的办法是“弄文学”,而荣格则从日常用语出发,分析了世界II与世界III、世界IV的关联与区别,下面就是几个例子。
心灵与意识。荣格指出,被我们的意识归为幻觉的东西,对心灵来说有可能是真实的;也就是说,我们应当重视心理事件的真实性。在给它们命名的时候我们应该清楚地认识到,对心灵来说,心理真实与外部世界的真实即使用了同样的名称,但它们的含义是不同的。
肉体与精神。在人道主义的生活秩序中,肉体必然会受到压抑。但是,即使在文明世界里,也有体育竞技、现代舞蹈、极限表演、恐怖电影和侦探小说等,让人在没有危险的情况下体验激动、热情和欲望,以此发泄本能中的暴力倾向。因此,荣格说,“人道主义的理想应该包括实实在在的肉体”,既尊重肉体又尊重精神并非一种堕落的迹象,因为“危险本身就孕育着拯救的力量”。
理解与知识。在面对心灵的时候,理解与知识有时是矛盾的。从知识的角度看,个体只不过是一个永无休止地重复出现的单元;但是从理解的角度看,独一无二的个体生命才是心理学家真正的研究对象。荣格告诫我们,这种冲突不能通过二选一的粗暴方式来解决,而是要进行双向思维。
信仰与知识。“信仰与知识之间的差距如此巨大,使我们不得不承认,这两种范畴及其看待世界的方式,从性质上来讲其实是不可比较的。”宗教体系坚信,信仰的内容是有迹可循的,基督本来就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神学绝对不是神话作品。但这与我们所认识的世界是不一致的,真实的世界里不曾发生“五鱼二饼”的神迹。荣格认为,信仰与知识之间的这种分裂,是我们这个时代精神混乱的典型特征,也是神经症的标志性症状。
现代人与时代精神
我们该如何寻根呢?首先必须同时兼顾意识与无意识。荣格告诉我们,现代人站在世界的前端,将意识发挥到极致;时代精神则呈现出无意识的变迁,指引着人类的前进方向。
荣格所说的现代人,是那些能够完全意识到当下的人。这绝不是我们平时所说的“活在当下”,而是指拥有了最高程度的意识和最低限度的无意识。现代人勇敢地坚持自己的选择,而不是像凡人那样瞻前顾后;现代人拥有精湛的技艺,他为了更充分地意识到现代的每一步努力,都将使他湮没于共同的无意识之中。因此,现代人必然是孤独的,仿佛站在高山之巅、处于世界边缘。
为了完成这种孤独,现代人将众人赶走。每一个个体都不应该泯灭于众人之间,因为合理的利己主义是一种最强大、最健康的力量,荣格称之为“真正的上帝的意志”,而且“只有在彻底被抛弃和孤独的状态之下,我们才能体验到自己的本性中那些有益的力量”。这种有益的力量,便是对博爱的珍视。与“现代人”相反,“时代精神”则是无意识的,正好补偿了有意识头脑的态度,并可以预测世界将要发生的改变。荣格认为,时代精神的绝佳体现是现代艺术。艺术家并不是一群拥有自由意志、能够实现自我的人,而仅仅是一些允许艺术利用自己来实现它的目的的人——一股无法抑制的创作激情抽干了艺术家的个体能量,打乱了艺术家的生活。现代艺术不仅是一个美学问题,也通过打破人们旧有的美学观念向其展开了一场心理教育。这里的艺术不是某种意识形态指导之下的艺术,因为审美本身就是一种意识形态,它能够令人自发地筛选出其所认可的价值。
需要说明的是,任何作品都是时代及个体交互作用的产物,荣格的作品也概莫能外。因此,我们不仅要认识到荣格心理学所具有的不可磨灭的启示价值,同时也要本着“拿来主义”的态度辩证地看待其观点。
最后,囿于译者水平所限,疏漏之处在所难免,还望方家不吝批评指正!
徐说
2015年7月
英文版译者序
在过去十年中,不同来源的证据皆表明,西方世界正迎来一次精神上的重生,即从根本上改变对生命价值的认识。在经历了长期的向外扩张之后,西方世界开始重新检视内心。人们的兴趣已从事实本身转移到了事实对个体的意义及价值上,这是一种普遍的共识,然而,世界上的不同团体对这一转变的期待各不相同,如果我们着手分析这些期待,便能看到几种势力的尖锐冲突。
对于天启宗教的信仰者而言,这场即将到来的重生,便是天主教或新教的复兴。他们幻想着,数以百万计的人将涌回教堂的庇佑之下,教堂将安抚战后世界的灾荒与幻灭,并教给人们结束混乱、恢复秩序的方法。他们相信,恢复对基督教的信仰,能带给人们一种安稳可靠的生活,重拾已被世界遗失的原始动力。
另外有一大群人则认为,若要获得新的见解,必须彻底颠覆对宗教的固有理解。他们相信,宗教是历史遗留下来的迷信和野蛮行为,为了推陈出新,需要一场崭新而持久的“启蒙运动”。人们应该只把知识用在正确的地方,特别是经济和技术方面,而所有的丑恶现象,诸如贫穷、愚昧和贪婪,都将消失无踪,人类将重回伊甸园。对这群人而言,这场精神上的重生仅限于理性范围,人类的命运将由理性思维来裁决。
但是,传统信仰与激进的理性主义是两个极端,在二者之间可能还有许多过渡观点,都可为人类精神演变的难题指出方向。可以说,这些中庸观点的持有者知道自己已经长大,不会再去基督教堂,但在科学真理面前,他们也不否认生活中的宗教态度是不可或缺的。这些人能够同样清晰地感受到灵魂和身体。他们所看见的灵魂,无法用传统宗教或唯物主义的术语来描述。他们不希望把虔诚的内心体验和受逻辑控制的身体割裂开来。他们相信,如果能够更加了解头脑内部的工作方式、知道更多微妙且确凿的支配心灵的法则,他们就能够获得必要的新态度,这样既能免于退回晦涩的中世纪神学,又不至于成为19世纪意识形态幻象的受害者。
荣格抒发感慨的对象,正是这第三种人。他克服了种种困难,从自己多年的精神科医生和分析师的实践中,提炼出了大量面向大众且适用于大众的信息。他给出的关于心灵本质及其功能的提示,正是现代人苦寻不得的。他呈现在我们面前的观点是对群体信仰的挑战,在每个渴求超越传统的人的心中都激起了强烈的回响。
需要说明的是,除去一处例外 [1] ?,本书中的全部文章都是讲座的文稿。其中四篇文章的德文版是在不同的出版物中发表的,余下的则来自一部已被翻译为英文的书中,这部书也包含了其他的一些文章。
我们非常感激拉斯罗女士(Violet de Laszlo)就《心理治疗师与牧师》(Psychotherapists or the Clergy)一文提出的许多有益的建议。荣格医生及其夫人也悉心阅读并雅正了部分译文。
卡利·贝尼斯
1933年3月于苏黎世
注 释
[1].《弗洛伊德与荣格的对比》(Freud and Jung-Contrasts)一篇,是应一位德国编辑之邀而写的特别专稿。——英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