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谈一谈我们对个人的身体和精神关系有哪些最可靠的观念。首先,我们要求统一。人的个体是整全的:身体和精神。这种统一体的主张是一个基本事实,我们总是将其作为预设,很少明确阐述出来。我在经验着,而我的身体是属于我的。其次,身体机能运转具有广泛的影响,不仅限于产生感性经验。我们发觉自己因内部脏器(心、肺、肠、肾等)良好运行其各项机能而健康地感受生命。这种情感之所以产生,是因为这些器官并不提供任何与自身直接相关的感性材料。哪怕就视觉而言,我们能够使用视觉也是因为我们没有视觉疲劳。同样,我们只感受生活的一般状态,是因为我们没有肚子痛。但我坚信,对于健康的感受,无论好坏,都是一种积极的感觉,只是偶尔与特别的感性材料相关。比方说,即使看到了一幅糟糕的画作,或一栋粗陋的建筑,你仍然可以感受眼睛的轻松运转。这种由身体派生的情感带来的直接感受是基本经验之一。我们有各类情感,但是每种都至少会受到身体派生的调整。详细分析身体机能活动的模式是生理学家的事。就哲学而言,一个最基本的事实是整个心理经验的复合体或者派生于身体机能,或者接受它的调整。我们的基本感觉也是这种派生于身体的感觉,这种派生关系产生了身体和精神统一的主张。
但是,我们的直接经验也主张另一个来源的派生,并同样主张以其为基础的统一性:紧邻当下有意识经验之前的自身精神状态。四分之一秒之前,我们怀有某些观念,感受到某种情绪,在对外部事实有某些观察。现在,我们的精神状态继续着先前的状态。“继续”(continue)这个词说得还不够完全。在某种意义上而言,它太不充分了;在另一种意义上而言,它又夸大了。之所以说它不充分,是因为我们不仅仅在继续,而且与之前的状态有绝对的同一性。正是处于这种精神状态中的完全同一的自我,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四分之一秒后当下经验的基础。在另一种意义上,“继续”一词又夸大了。原因在于我们并不是完全继续着先前的经验状态,一些新的因素已经介入。新因素都是由身体机能的运行带来的。我们把这些新因素与四分之一秒前的精神状态所提供的基本经验材料融合在了一起。同时,如前所述,我们主张它与身体是同一的。因此,我们当下的经验表明,它的本性有两个派生来源,即身体和先前的经验活动。同时,我们主张与这两个来源中的每一个都具有同一性。身体是我的,先前的经验也是我的。再者,承载身体和经验之流的唯有一个自我。于是,我们就具有了建立自身存在全部活动所需的最基本信念。当我们存在时,身体和心灵是生命不可或缺的因素。每个因素都具有此刻自身的全部实在性。但是,无论身体或心灵,都不可能一上来就给出清晰的、可观察的定义。但是,身体与自然界中其他部分的界限是模糊的。通过对身体的了解,我们将它置于与自然界事件的复杂统一之中。身体包含了亿万分子的协同活动,分子永远在以无数种方式获得又失去,这是它的结构本质。当我们从微观角度来考虑这个问题时,身体的起点和外部世界的终点之间就不存在明显的界限。而且,哪怕四肢全都失去了,我们仍然可以宣称身体是同一的。在断掉的肢体中,细胞的生命活动也是慢慢减弱的。事实上,与分子的内部振动周期相比,肢体在脱离身体后的很长一段时期内还是活着的。即使没有发生这种不幸,身体也是需要环境来生存的。因此,身体和环境就是一个统一体,正如身体和心灵统一于一个人一样。
但是,在设想个人统一性时,我们往往强调心灵而非身体。个体就是由心灵调和的个人经验之流,是你我的生命线。它是一种自我实现的连续,每一事态都有对过去的直接记忆和对未来的展望。这种对持续自我同一性的要求,就是我们对个人同一性的自我肯定。
不过,当我们探究心灵这个概念时,就会发觉它比我们给身体做的界定更加含糊。首先,心灵的连续性(就其与意识相关而言)必须跨越时间。我们要睡觉,也可能会昏迷。但是,恢复意识之后还是同一个人。我们信任记忆,并将信任建立在自然界活动的连续性,尤其是身体连续性的基础上。于是,普遍的自然和个别的身体都为个人心灵的持续提供了素材。还有,在心灵存在的相继事态中会产生一种奇异的、各不相同的生动感。我们对外部事件做出敏锐的观察,延展自己的生命;接着,我们对外部的关注逐渐消失,我们陷入深思;在生动的呈现中,深思逐渐减弱,于是我们打盹做梦,随着整个意识流的流逝而入睡。心灵的这些功能活动是多样的、可变的、不连续的。对心灵统一性的主张与对身体统一性、身体和心灵的统一性、身体与外部自然界的统一性的主张是类似的。哲学思辨的任务就是思考宇宙所发生的一切事件,让物理科学的图景变得可以理解,并将这幅图景与代表基本事实的直接信念结合起来。一切认识论都必须建立在这些信念基础上。18世纪、19世纪认识论的缺点在于,它将自身纯粹建立在对感性知觉的狭隘表述基础上。同时,在各种感觉形式中,视觉经验被确定为范例。这样做结果就是,它必然会排除构成我们经验的全部真正的基本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