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证的第一步是形成生命意义的概念。此外,我们还要把生命与物质自然界的概念融合起来,弥补对后者理解的缺陷。另一方面,我们还要求生命概念必须包含物质自然界的概念。
我先提出一个最初步的表述,生命概念蕴含着自我感受的某种绝对性。这必然意味着某种直接的个体性,是把多种材料纳入存在统一体的过程。这些材料通过自然界的物理过程呈现为相关关系。生命蕴含着从这种纳入过程中产生的绝对的、个体的自我感受。我在一本新著中用“摄入”一词来表示这种纳入过程。我还把每一种直接感受的个体行为称作一种“体验事态”(occasion of experience)。我认为这些存在统一体,即体验事态,是真正实在的事物,它们以统一体的模式构成了进化的宇宙,使其永远处于创生进程中。
但是,这些是对论证的引论。作为一种初步的表述,我们已经把生命看作是蕴含着某一纳入过程的绝对且个体的自我感受。宇宙的先前活动提供了需纳入的材料。因此,就其直接的自我感受来说,体验事态是绝对的,不需参照任何别的共存情境就可以理解体验事态是如何处理其材料的。因此,这种事态只以其内部过程为参照,它的存在不需要任何其他共时过程。实际上,这种在自我调节(self-adjustment)内在过程中的相互依存,就是“同时性”(contemporaneousness)的定义。
这一自我感受的概念并没有充分表达在此被称为“生命”过程的那个方面。由于其可理解性,过程包含了创造活动的概念,创造是每个事态内在本质中的东西。这是引出宇宙中现实存在一切要素的过程,而在这一过程之前,这些因素仅是以未实现的潜在方式存在。自我创造的过程是由潜在转化为实在的过程,而这种转化的事实则包含了自我感受的直接性。
因此,在设想生命在一种体验事态中的功能时,我们必须区分开来以下三方面:先在(antecedent)世界呈现的现实材料,促使这些材料融合为新经验统一体的非现实的潜在可能性,以及通过创造融合潜在材料的直接自我感受。这就是创生过程理论。生命属于宇宙的本质,延伸到遥远未来。即使是在没有持续性的瞬间,如果将自然界看作是一种静止的事实,那也是荒谬的。没有转化就不存在自然界,而没有时间的持续性就不存在转化。这就是为什么将某一瞬间的时间概念看作是一种基础的、简单的事实是荒谬的。
但是,至此我们依然没有穷尽对于理解自然界极其重要的创造概念。我们在描绘生命时还必须添加一种特征:“目的”(aim)。此处“目的”的意思是排除其他无限多的潜在可能性,加入一种确定的新要素,这种新要素构成了将材料融入统一过程中的选择模式。“目的”就是要达到以那种方式感受材料的复杂经验。“那种感受方式”是从无限多的其他方法中选出来的,是为了在那个过程中实现。
因此,生命的特征包括绝对的自我感受、创造活动和目的。在此,目的显然包含了接受纯粹的理想,由它来指导创造过程。感受同样也属于过程,但它不是任何一种静止结果的特征。目的就是要达到属于这种过程的感受。
这里马上就产生了一个问题。按照这样的阐释,自然界中的生命是否符合我们对自然界的观察呢?所有的哲学力图获得一种对于事物观察的前后一贯的理解。因此,哲学发展为两个方向:一个要求条理清晰的前后一贯,另一个则是阐明所观察的事物。我们的首要任务便是将关于自然界中生命的上述学说与直接观察相比较。
毫无疑问,在我们的意识经验中,最为显著的观察来自于感性知觉。大体来说,我们有视觉、听觉、味觉、嗅觉、触觉这几种主要感官。但是,各种不确定的、模糊的身体感觉构成了感觉的背景,它们会不时闪现,凸显出来。感性知觉的特性在于其二重性,即部分与身体相关,部分与身体无关。视觉与身体的无关最为明显。当我们观看景色、图画、一辆驶来的汽车时,它们就如一种外在呈现,感受到精神愉悦或紧张。只要打开眼帘,它们就存在。不过,在沉思时,我们将眼睛所见部分的底层经验抽取出来。在知觉的瞬间,我们通常没有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身体的关联隐去了,而视觉呈现则变得突出。在其他感觉模式中,身体的地位则较为突出。在这方面,不同模式之间差异很大。在任何关于从感性知觉中获得信息的理论中,都应牢记二重关联,即外在的关联和身体的关联。现行哲学理论大都源于休谟,由于忽视了身体的关联,所以是有缺陷的。弊端在于从一种自以为明确的知觉模式中推导出一种明晰的理论。其实,我们的感性知觉是一种极其模糊,使人迷惑的体验。同时,有充分证据表明,只运用明显的外部关联来揭示宇宙奥秘的做法是非常肤浅的。这一点很重要。比如说,从功用上来说,铺路石是坚硬的、固态的、静止的、不可移动的事实。这是感性知觉凭其明晰方面所揭示的。但是,如果自然科学是正确的话,这种解释对于我们称之为铺路石的那个宇宙的部分就是非常肤浅的。近代自然科学是持续了三个多世纪的共同努力,旨在理解自然界的活动。正是由于这些活动,我们的感性知觉才会发生变化。
现在,我们得出了两个清晰的结论。一个是感性知觉忽略了对自然界中各类基本活动的差异辨别。例如,通过观看或者踩在上面所感知到的铺路石,与物理学家所描述的铺路石的分子活动之间的差异。第二个是科学未能赋予它对活动的公式化描述任何意义。关于自然界的公式背离了自然界的表象,因而失去了解释性。它甚至让我们没有理由根据过去来期望未来。事实上,如果认为科学仅依赖感性知觉,而没有别的观察来源,那么它就不可能达到宣称的自足性。
科学在自然界中找不到个体感受,找不到目的,也找不到创造性。科学所发现的仅仅是一些连续的规则。对于自然科学而言,这些缺陷是真实存在的,是自然科学方法中固有的。自然科学的这种盲区,是由于这种科学仅仅研究了人类经验所提供的一半证据。科学把人类经验这件无缝的外衣裁开了。更恰当地说,科学只检查了外面的衣服,而忽略了根本的身体。
在欧洲思想中,造成这种盲区的原因在于笛卡尔确立的身心二元论带来的巨大分裂。从一种意义上而言,抽象是一种巧妙的、恰当的方法,因为它首先考虑最简单的事物,这种方法大约延续了十代人。现在,这些最简单的事物成了我们理解自然界的普遍习惯,控制着我们所能观察到的最遥远、最模糊的宇宙领域。这些自然规律中没有一个能为必然性提供丝毫证明。这些规律是过程的模式,的确在我们的观察范围内占支配地位。我指的是这些事实:有维度的宇宙广延、三维空间、空间几何定律、物理事件的终极公式等。这些行为模式中的任何一个都没有必然性。它们作为平均的、规定的条件而存在,因为大多数现实事物都是根据相互关联的模式来彼此影响的,而这种模式恰好表现了物理法则。新的自我表达模式可能会占据一席之地,我们现在对此还无法断定。但是,根据种种类比来判断,目前的定律在长时段后会逐渐失去意义。新的兴趣会起主导作用。依据我们当前的理解,空间-物理时代会遁入过去的背景之中,模糊地制约一切事物,而不能决定明显的、突出的关系。
当下通行的宏大法则是无机界的一般物理规律。在一定的观察范围内,这些规律具有普遍性,不会受到干扰。恒星形成、行星运动、地质变化,似乎都伴随着一种巨大推动力,排除了任何有关能够引发变化的其他力量的线索。在这个限度内,科学所依靠的感性知觉表明,自然界是没有目的的。
但是,如果说人类的一般观察(感性知觉仅仅是一个部分)不能揭示目的,那是不正确的。恰恰相反,对人类社会活动的一切解释都把“目的”作为一个本质性因素。例如,在有间接证据的刑事案件庭审中,证明动机是一个主要的起诉依据。在这样的案件中,被告是否会接受这样一种理论:目的并不能驱使身体运动,因盗窃行为而起诉盗窃,就如因太阳升起而起诉太阳。其次,任何一个政治家,如果不对其他国家、这些国家政界的爱国情怀有一个估计(不论是有意还是无意),那他就不能处理国际关系。连一条迷途之犬都可能会努力寻找主人或回家的路。事实上,我们“直接地”意识到我们的目的在“指引”我们的行动。没有这种指引,任何学说都不可能践行。果真如此,精神上接受的观念对于身体活动就不会产生影响。因此,发生的事情与观念的接受毫无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