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历史的不同阶段提出过的哲学体系没有100种,也有50种;这些体系中可能有很大一部分不是历史演变的结果,而是由体系创造者偶然间闪现的绝妙思想演变而来。从一个有意义、有成效的办法出发,把它推而广之,强行用来解释一切现象。英国人格外喜欢这种做哲学的方法,比如,托马斯·霍布斯(Thomas Hobbes)、大卫·哈特莱(David Hartley)、乔治·贝克莱(George Berkeley)、詹姆斯·穆勒(James Mill)。不过,这绝对不是在做无用功,而是告诉了我们这些发展过的想法真正的本质和价值,也为哲学提供了可用的材料。比如有一个人,他坚信纸是盖房子的好材料,于是他就要去建造一个以压缩纸浆为材料的房子,他用油纸建屋顶、纸板做地基、石蜡纸糊窗户,还有烟囱、浴缸、门锁等都用各种纸做成。虽然他建成的房子一定很不好,但是他的这个实验可能会为建筑师提供宝贵的经验。哲学上也是这样,那些只包含单一思想的哲学体系固然不失趣味和指导意义,但仍然是有待完善的。
剩下的哲学体系都有改良的性质,有时还很激烈。之所以要改,是因为之前的体系有一些模糊的、无法解决的难题,这些难题很大一部分最后都会成为一个新理论产生的动力。这就好比把一座房子部分重建。之前在改良中也犯过一些错误,有的是不够彻底,有的则是用力不够,新增的部分与原有合理的部分没有达到有机的融合。
一个人要建造一座房子之前,要做好多少考虑才能安全地破土动工!要付出多少努力才能精确地列出所有需要供应的物品!要做多少研究才能弄清哪种材料最经济适用、哪些材料最适合哪种建造模式!才能回答上百个诸如此类的问题!为了避免推衍过甚,我们现在可以总结一下:一个伟大的理论建构之前进行的研究工作,应该和建造一座房子前进行的准备工作一样审慎和彻底。
一个理论体系应该像建筑一样严谨合理,这种说法是从康德起就一直被宣扬的,但是我并不认为人们理解了这条准则中的全部含义。我的建议是,每个想要针对一个根本问题得出一套观念的人,都应该首先对前人的知识做一个完整的调查,记下每一种科学分支下的每一个重要概念,观察它们在哪一个方面取得了成功,又在哪里失败过,根据这些彻底的了解,得到对于哲学理论有价值的材料,认识到每种哲学理论的性质和优点,这样他才能进一步研究哲学解决的问题是什么,以及合适的解决方法是什么。我不会面面俱到地去理解所有前人研究中包含的全部内容,相反地,我要故意略过一些点,要有突出的重点。也就是说,对于可能构建出自己的哲学理论的基础概念做一个系统的研究,判断出每一个概念适用于哪一个理论,会有怎样的发展。
要想把这一点讲透,恐怕一本书都不够。但是,为了阐明我的意思,我还会对其他几门学科稍微谈几句,看里面有哪些概念对哲学会有助益。至于研究结果,它们虽然给了我很大启发,但下文中我只会对其进行概述而已。
我们可以从力学开始——如今这个领域可能包含有史以来人类科学中最伟大的成就——我是指能量守恒定律。但是,还是让我们回到现代科学思想的第一步——也是巨大的进步——伽利略开创的力学。读过伽利略著作的现代物理学家会很惊讶地发现,在建立力学基础之时,伽利略所做的实验竟然是那么少。他借助的是常识和“自然之光”。他认为,真正的理论一定是简单、自然的。比如说,一个物体依靠自身惯性沿直线移动,而直线对我们来说是最简单的线条。对于曲线本身来说,每一种曲线都是最简单的。直线系、抛物线、各种曲线都是相似的。但是,我们认为直线是最简单的,是因为就像欧几里德说的那样,直线在两端之间是平的;换句话说,站在末端看的话,直线就是一个点。再举一个原因:光是沿直线传播的。光沿直线传播,是因为直线在动力学定律中所起的作用。而且,我们的观念是在力学定律下发生的现象的影响下形成的,这些定律的特殊概念深植于我们的思想中,因此我们很容易就能猜测出这些定律具体是什么。如果没有这样自然的提示,只能茫然地搜索贴合现象的定律,那是永远找不到的。物理研究与直接影响我们头脑发展的现象关联越远,我们就越不可能发现这些“简单”的定律,即自然形成于我们脑海中的那些概念。
伽利略的研究,以及后续惠更斯和其他人的研究,带来了现代的力学概念和定律,为人类知识界带来了变革。17世纪时,力学得到极大的重视,很快相关概念就被用于哲学,促进机械论哲学的兴起,“物质宇宙中的现象均能用力学原则解释”这种学说盛行开来。牛顿的伟大发现为这种趋势注入了新的动力。“热量由运动微粒组成”这种旧观念现在被应用于对气体主要性质的阐释上。这个方向的第一个提议就是,气压可以通过密封容器里气体微粒受到挤压来解释,这解释了波义耳定律中空气的压缩性。之后,气体的膨胀、阿伏伽德罗化学定律、气体扩散和黏度、克鲁克斯辐射计的发明都被证明是同一种分子运动论带来的结果。但是其他现象,比如温度与压强的比率,就需要额外进行假设推理了。对于这些现象,我们没有理由认为它们是简单的,因此我们就会发现自己很难理解。光也是同样。光是由振动产生的,这个概念几乎已经被衍射现象所证明,虽然偏振显示出了粒子垂直于传播路径的偏移,但是色散等现象需要非常复杂的额外假设。因此,对分子光谱的进一步分析过程是非常不确切的。如果假设推理是随意进行的,或仅仅是因为它们适用于某种特定的现象,那么,比方说全世界的数学物理学家一一检验每个理论平均需要花费半个世纪的时间,又因为可能的理论在此期间可能会增加到几万亿个,而只有一个理论是正确的,那么我们这一代人大概是不可能在这个学科上取得什么进展了。当我们谈到原子时,“定律要简单”这条假设就很站不住脚了。力学基本定律对于单个原子是否适用很值得质疑,而且看起来这些原子的运动有极大的可能性不只在三维空间。
为了对分子和原子有更多发现,我们必须去探索自然规律的“自然史”。它能告诉我们什么样的定律是可以期望达到的,还会回答这样一些问题,比如“我们可不可以假设原子之间的吸引力与距离的7次方成反比,这是合理的做法,还是纯粹在浪费时间?”在力学发展的初期,这样的过程同样发生过。找不到合理的阐释说明,只有无法理解、荒谬的观点,就认为自然的普遍规则可以被人类理解,这种想法是非常不合理的。统一性正好是需要做出解释的一种事实。抛出的硬币有时是正面,有时是背面,这种事实不用专门解释;但是,如果它每次都是正面,我们就要知道这种结果是怎么得来的。真正的定律都是需要解释的。
如今,唯一能解释自然规则和统一性的方法就是认为它们是演化的结果。这就是假设它们不是绝对的,不用完全精确地遵守。这使它们在自然中具有不确定性、自发性、绝对的偶然性。这就正如我们在试图证明任何物理定律时,发现观察的结果不能完全被此定律解释,于是将不相符归罪于观察失误。所以,我们必须假设,许多小的不相符之所以存在,就是因为定律本身说服力不足,以及任何公式与事实都有偏差。
赫伯特·斯宾塞希望以力学规则为基础来解释进化论。这个想法不合逻辑,原因有以下四点。第一,进化原则不需要外因,我们可以假设,演化的趋势来源于偶然形成的微小细菌本身。第二,定律比起其他事物都更应该是进化的结果。第三,确切的定律显然不能从同质性中生出异质性,异质性是宇宙最明显、最突出的一个特点。第四,能量守恒定律相当于说所有力学定律下的运算都是可逆的,因此,一个直接的推论就是,演化不能被那些定律解释,即使这些定律与演化的过程不相悖。总之,斯宾塞不是一个哲学进化论者,而只是半个进化论者——或者你也可以这么说,他仅仅是一个半斯宾塞哲学体系的支持者。现在哲学需要的是彻底的进化论,或者彻底的非进化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