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体形象的群像传播
“中国威胁论”的第二个舆论发酵点,就是群体形象的群像传播。
厦门大学教授周宁认为,今日西方对中国的看法主要有两点:一是“中国威胁论”,二是“中国崛起论”。中国很多人的反应是:当西方人说中国威胁的时候,就不高兴;当西方人说中国崛起的时候,就兴高采烈。殊不知这两个观点是一个硬币的正反面,只有中国崛起了,才可能有威胁。“中国崛起论”和“中国威胁论”实际是同一个问题的两种不同心态,它的核心命题是中国力量的合法性。周宁教授以中国抗洪救灾为例,分析了西方世界产生“中国威胁论”的文化逻辑。
九十年前卡夫卡写过的一篇荒诞小说《万里长城建造时》。小说的叙事者“我”,一位中国的南方人,像许许多多的天朝百姓那样,在“苍穹几乎遮盖不了”的土地上修筑帝国的城墙。为如此广大的帝国修筑一座围墙,工程已浩大到超越任何一个个人的努力与想象。无数岁月里无数代人,永远激情澎湃,像蚂蚁那样劳动,毫不迟疑地牺牲,究竟是因为什么?那种将个人微弱的力量统一在一起的令人敬畏的、难以捉摸又难以抗拒的、坚定如一又变幻无常的集体意志,是令人羡慕,还是令人恐惧?
这种心态耐人寻味。卡夫卡的想象与困惑并不是他一个人的。建立在个人主义基础上的现代西方资本主义文明,始终对东方奇迹般的“集体主义”感到吃惊。汶川大地震后,中国用举国之力抗震救灾,无数解放军战士、灾区民众、志愿者、捐献人表现出的赈灾壮举,再次让西方人看到那种东方式的、可敬又可怕的集体主义精神。我们注意到西方媒体关于汶川地震的报道,主要内容可以分为三类:一是最初关于“事实”的描述,其中多表现出道德意义上的同情;二是关于“意义”的反思,道德意义上的同情淡化,文化反思出现,他们开始关注中国救灾活动中表现出来的“集体主义”与“爱国主义”热情;三是意识形态性宣传,在中国人的“集体主义”与“爱国主义”热情中,他们发现后冷战时代的意识形态壁垒与中国威胁的阴影。
起初他们感动,既而开始反思,最后竟然感到恐惧。西方人注意到一种令人震惊的集体主义激情,正通过抗震救灾运动席卷中国……
集体主义激情在本质上与西方现代文明的价值基础相矛盾,同时也唤起了西方传统的中国形象记忆。启蒙思想家奠定的西方现代文明价值基础强调个人,主张个人价值优先于群体,不管是国家还是社会价值。每一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拥有绝对的自由与幸福的权利。任何要为他人或汇集他人之名的集体牺牲个人的提法或主义,都是骗局。这是个被追问的哲学或文化价值的问题。如果每一个人都为他人牺牲,那么,谁又是那个他人呢?如果每一个人都为他人的利益自我牺牲,个人最终变成牺牲品,那么,谁来享用这种牺牲呢?如果他人成为空洞的集体,这一集体的名义是否可能被窃取?
西方现代文化在确认个人主义价值基础的同时,也开始在东方与古代寻找排斥性的“他者”……[1]
周宁教授揭示“中国威胁论”的文化逻辑,就是西方对东方集体主义的理解与想象。但跨文化传播研究,除了要分析文化的逻辑,还要探讨传播的逻辑。
集体主义文化在舆论世界的表现就是喜欢传播群体形象的正能量:万众一心,众志成城。但群体形象在传播上存在着先天的舆论困境。
第一,喜爱度。群体形象很难让人们喜爱。养宠物的就知道,养猫养狗的人最多,即使少数特例养狮子、蜥蜴、蛇,都是个体的动物,极少看到人们把蚂蚁、苍蝇、黄蜂这样的群体动物当宠物养。
第二,情感度。即使有人养蚂蚁、苍蝇、黄蜂,也无法对几百只昆虫一一命名,不仅不容易分辨,而且即使分辨得出,也记不住。没有名字的东西,就很难产生感情。电影里不管是英雄的牺牲,还是普通人的死亡,只要是有名有姓的个体,都容易让人唏嘘感叹。而一旦变成群体,成千上万的人死亡,都不太容易令人产生情感涟漪。就像观看《泰坦尼克号》电影,里面总计两千多人死亡。那些无名氏的死亡,观众可能震撼,却不太会心碎,只有杰克与露丝掉到海里,观众们的眼泪才唰地掉了下来。
且不说对人,就是对动物也是如此。你会吃无数鸭子,但你不会吃唐老鸭。网上曾经刷屏一张照片,一只鹅被捆在摩托车后座,它从行李袋里探出头来,与地上另一只鹅吻别。照片为什么感动了千万人?就因为它变成了独特的个体。那些被感动的人们回到餐桌上,他们照样吃鹅,但如果告诉他们,餐桌上的鹅就是那只吻别的鹅,他们就难以下口。
两只鹅深情告别的图片感动了无数网友(据新浪微博图片临摹)
让人狠心起来的方式,除了把对方妖魔化,还有就是把对方群体化。“舆论群体化”是“反情感传播”的一个工具。你要无视一个生命,最好的方法就是把他群体化。人们的情感建构都是具象的,所以感动你的都是一个个人物,而不是一个个群体。情有独钟说明情难“群”钟。所有的电影,都是有主角的。动画片里为什么昆虫的题材很少?就是因为昆虫很难个性化。即便是写群体的动物,一定会有几个特别的角色,而且其形象要格外不同,否则,无法辨识的东西很难让人产生特别的情感。
第三,安全感。群体如果步调一致,就会令人怀疑是不是受到控制;群体如果无序运动,又让人担心会不会发生意外。前者导向专制的形象,后者带来莫名的恐慌。动画片《狮子王》里,当成千上万的牛狂奔的时候,连狮子也会心生恐惧。小时候妈妈会说不要去人多的地方,就是因为人群扎堆的地方存在着太多的不确定性,往往没有安全感。
很多人患有密集恐惧症,主要症状是对密集排列的事物很敏感,如池塘里的青蛙卵、蛆、蜂巢、莲蓬等,密密麻麻的小点令人感到不适。密集恐惧症就是群像传播的一个结果。
第四,传播力。诗歌、小说最容易传播的一个原因就是个性化。人们记住的是李白、哈姆雷特,而不是唐朝人或者丹麦人。
群体形象无论在喜爱度、情感度,还是在安全感与传播力上,都不占优势。那为什么中国的国际传播那么爱用人海战术呢?无论是奥运会开幕式,还是运动员入场式,整齐划一的步调给人的形象是吃力不讨好的。广场舞跳到悉尼歌剧院,七千人旅游团在美国升国旗唱国歌,万人旅游团血拼迪拜,我们创造的这些形象,真的达到了预期效果吗?
“中国威胁论”本质是政治问题,基础是文化问题,而关键在舆论传播。传播的问题最好用传播的方法来解决,哪怕是涉及政治与文化,也要用传播的手段来解决。
“中国威胁论”是建构出来的,解决它的方法就是解构。针对群像传播方面,具体的方法如下:一是减少中国形象中群体形象的比例,大幅度增加对个体形象的塑造。为什么要讲好中国故事,而不是讲好中国观念?关键在于故事一定是一个个具体的形象。二是如果需要群体形象,一定要个性化,要有主角,要能够识别。当群像的中国人让西方人无法辨识时,被妖魔化的概率就大大增加。反过来,姚明就很难被妖魔化。除了政治人物以外,姚明与成龙应该是全球最有知名度的在世的中国人,但两个人还是太少了,如果普通的美国人能够记住20个像姚明、成龙这样有知名度的中国人的名字,中国的国际传播就会大为改善。三是学会还原。除了个体化,还需要还原环境。中国的国家形象片不仅偏爱把几个不相干的人聚集在一起,而且经常把人物脱离出他原来的生活环境来拍摄。有一个在时代广场播放的宣传片,把穿着白衬衫的李彦宏、马云、丁磊三人摆在一个框里,没多少外国人能够辨识他们的脸,乍一看,还以为是衬衫广告。四是多塑造家庭形象。家庭是东西方主流社会都认同的价值观。家庭关系最真实、最亲切。可是,家庭形象、家庭场景却是中国形象片最容易忽视的地方。
[1]周宁:《凤凰树下随笔集 影子或镜子》,厦门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7页。
本章小结
舆论的弱原理不是中国舆论场的特色,而是适用整个舆论世界的。每个国家、每个舆论场的具体群落可能不一样,但现实世界与舆论世界的强弱倒置却是一样的。
舆论的世界就是由强弱关系构建与衍化的世界。所有的关系都可以转换为强弱关系,所有的身份都可以解读为强弱身份,所有的变化都可以理解为强弱变化。强弱是舆论场第一个要识别的属性,人们根据强弱这个属性进行站队。舆论的本质就是争夺关注与争取认同,争夺关注的目的就是争取更多的认同。认同度的大小最终体现在人口数上。现实世界的弱者,一定是人口数多的一方。舆论要争取更高的认同度,就必须往弱的方向运动与靠近。
现实世界是一个强世界,它是一个金字塔结构,强者高居塔尖,居高临下;舆论世界是一个弱世界,它是一个倒金字塔结构,弱者声音最大,强者屈居其下。现实世界中的强势群体要在舆论世界里通行,就必须与弱势群体相连接。强者与弱者的连接线有粗有细、有多有寡,连接线越密集,强者在舆论世界的力量就越强大。本章用大量的正反两方面案例证实:谁实现了与弱者的链接,谁就无往而不胜;谁无视舆论向弱倾斜的“自由倾斜定律”,谁就难免被舆论所伤。
弱者对舆论的把握,仿佛天生就会,无师自通,而强者对舆论的认识,却容易轻重不分,本末倒置。由于强者在生活场中有更多的权力与资源,他在舆论场也就有更多的舞台与空间。所以,从修辞学角度看,舆论学科主要是研究强者、教育强者、指导强者与管理强者的。研究强者传播与强势传播,不是研究舆论的权术,而是研究舆论的艺术,让强者更好地处理与弱者的舆论关系,让弱者更好地识破强者的舆论伎俩,最终将有利于对世界的改造和对现实的改善。
舆论世界里所有的成功,都是弱传播的成功!舆论世界里所有的失败,都是弱传播的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