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林诺斯基分析了各种澳洲土人生活的报告,曾下一个结论说当孩子到达成熟的时候,亲子关系发生了一个极基本的变化。这时,孩子'脱离了他们父母亲密的接触和控制。女孩子们很早就结了婚,就是说,她们很早就离开父母的居处到丈夫那边去了。男孩子在和女孩子出嫁时相当的年龄,一定要经过一个成年仪式,依我们所知道的,这些孩子也不再回到父母的居处了。
“我们不太知道,女孩子出嫁后和她父母怎样隔离的。他们一般的情形是父居的,女孩子出嫁后离开父母住到丈夫家里去。这样,父母的影响和接触大部分必然会中断;因为我们从各方面报告中看到他们各家的居处不是分散的就是很少在一起的,丈夫的居处很可能是不和她父母的居处在一起。在那些人口比较稠密的地方,大多是采取外婚制的,同一地方的人不相通婚,女孩子们一出嫁也就嫁出去了。
“几乎所有澳洲的土人中都有回避丈母娘的风俗,所以女婿和妻子的父母被这风俗所隔离了;他的妻子自不免也受这风俗的影响而疏远她的父母。”
马林诺斯基,列举了各项记录之后,又接着说:“从这种证件中,我们第一点可以见到男孩子们到成熟时的确脱离他们父母的照顾,得到完全的独立。”澳洲的男孩子经过成年仪式就搬到公房里去。公房是几个青年共同寄宿的地方。他们的公房和他们父母的居处是分离的。“有些报告告诉我们他们公房里的生活。他们的食料和烹饪似乎有一部分由自己供给的。他们睡在一个大房里,或是围绕一个共同的火炉。大致说来,他们似乎是形成了一个独立的、和别人分开的社会单位。这时,在他们的公房里,是他们真正受训练的时期了。他们接受另一种新的权力的支配——部落里长老的权力。尤其是在成年仪式中,一切他们所学得的知识和道德都是从部落里的长老手上传来的。他们也在这里认识许多家庭圈子以外的新朋友。
类似的情形也可以在我们自己的社会中看得到。现代的学校所有的重要性并不在课堂里所传授的课本知识,而在他所形成年青人的集团。我还记得第一天寄宿到学校里去时的形象。我一个人被弃落在房间里,门外人尽管多,操场上全是快活的孩子,而我却寂寞地一个人在想家。这是一个不同的世界。在这世界里,没有人来迁就我,若不是自己去寻找人家,人家不会来理会我的。现在想起了这情形,再去念人类学书里的成年仪式,觉得特别亲切。
我们自己社会里这种成年仪式已经不存在了。在古书上还有冠礼的说法,后来大家庭组织发达,子方脱离亲方的机会减少,这种社会断乳的仪式很可能因此而式微。可是在很多所谓初民社会中.这还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生过程。譬如在瑶山中,一个孩子到了成年的时候,他的父母要杀猪请客。那孩子穿了新衣服,坐在床上,不准下地,除了学习跳舞。在这床上,他要坐好几天,学会各项成人所必需的知识,好像敬神的咒语等。这几天,他不吃东西。在我们看来,这神仪式简直是受罪,可是生理上的痛苦,和社会上的隆重仪式,使受这仪式的孩子,心理上得到一个极深的印象,那就是他从此是成人了。他得在这一个仪式中抛弃从小养成的童年态度,使他在心理上有做成人负责生活的准备。
这类仪式在非洲、澳洲的土人中都有,而且这仪式中也时常包括着身体上极痛苦的处置,尤其是在经常发生战争的部落中更是这样。他们要在这仪式中,要把“父母的心肝宝贝”变成一个为部落的安全而驰命疆场的战士,这两个世界相差太远,不是程度的差别,而是性质的不同。一个是道义的境界,一个是利害的境界,甚至是敌我的境界。一个人要从一个境界踏人另一境界,在心理上需要一个转变,这是成年仪式的目的,成年仪式不但是在孩子的心理上划下一条永远不易忘记的界线,同时也在父母方面造下一个心理上的割舍。我在上面已经说明,家庭是个合作的团体,一切合作的团体都有着反抗破裂的潜在力。家庭是注定要破裂的。孩子总是要脱离父母独立成家的。所以社会得参加这破裂的过程,用社会的力量来抵消原有三角中反抗破裂的力量。我们若参观一个成年仪式,不免会见到种种表现着发泄不满和仇视的行为。这是让这种从家庭破裂中不免发生的情绪,也是对于社会无益的情绪,在仪式中发泄出去。社会性的断乳和生理性的断乳一样是一件不得不实行、可是又不愿意实行的手术。
在没有成年仪式的社会里并不是说没有这种社会性断乳的过程,除非这社会能容忍萎弱的少爷们的存在。社会性的断乳可以分成很多的节目来进行,可是我觉得在心理上缺乏一个明显的转变,对于个人人格的完整上可能会发生不良影响的。这也可能是现代社会精神病症日渐增加的原因,心理跟不丄生活的变化。我在初入学校宿舍里的心境,正是一个轻微的例子。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受这心理的影响而形成孤僻的性格。
为了家庭的团结,我们也可以牺牲孩子的独立性,而采取另外—种避免家庭三角形间破裂的办法。这种办法的结果将会使三角形扩大成一个包含着若干世代相联结的个别家庭的亲属团体。在这种团体里长大的人们的心理是值得我们加以详细研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