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味”,顾名思义,就是过年的味道。用味道来形容一样事物,也是中国语言的一项特色,这是一个相当感性的用法,极具开放性与涵盖性。比如形容一个女人有“女人味”,可能包含了漂亮、妩媚等意思,但决不仅限于此,它其实涵盖了一切能激发男性荷尔蒙的东西。而所谓“年味”,也是一个包含了无数内涵的词汇,你很难用精准的语言描述出什么是“年味”,但只要有了一定年龄的中国人,都可以心领神会。
什么是“年味”呢?吃饺子是“年味”吗?放鞭炮是“年味”吗?贴春联是“年味”吗?都不是。“年味”是深深刻在脑海中的一种印象与感受,这种印象与感受属于特定的背景与环境。
想起小时候,当一声清脆的鞭炮声划过沉闷的空气,我以孩子的敏感可以马上嗅出过年的气息,于是整个人都不淡定了,扔下作业按耐不住跑出家门。门口那位小伙伴——鼻子下面挂着两道清亮的鼻涕,口袋里鼓鼓囊囊的塞满了炮仗,一脸憨傻的向我招手。炮仗声就是召集令,不多时,就汇聚起一支小小的队伍,在胡同里,在马路上,用炮仗向一切宣战,弄得鸡飞狗跳,不时招来张家姨,李家妈的责骂。
虽然曾因为贪玩忘了做寒假作业挨母亲的骂,也曾因为偷偷拆散了下饺子的鞭炮被父亲打,但属于“年”的独特的快乐仍然占据了很多童年的记忆。犹记得几户人家挤在狭小的过道围着一台呲呲啦啦的黑白小电视机观看春晚的情境,犹记得马季大师在《宇宙牌香烟》中挥洒自如,气灌全场的表演。即使因为年纪小听不懂台词,依然能够感受到马季先生无与伦比的自信与热情,以及观众们发自灵魂的欢乐,这种自信,热情以及欢乐,在以后的春晚中我再也没有感受到过。
现在的我,当然不再对鞭炮感兴趣,而对春晚的态度,也逐渐从期待,到失望,到彻底的弃绝,或许是因为我厌恶一切精致的虚假。但同时我发现,“年味”的丧失,也符合这个时间的轨迹。
难道“春晚”的没落与“年味”的变淡有一定的关系?不不,不是这样,相关性不等于因果性,它们其实只是风向标,指示着更深层的东西,是一支扭上结出的不同的果。
这个深层的东西从中国的恩格尔系数(食品支出总额占个人消费支出总额的比重)的走势中可以体现。中国的恩格尔系数从80年代开始是一个整体下滑的趋势,在整个90年代这个趋势最明显。也就是说,中国人的钱,除了用来糊口之外,已经逐渐有能力进行更多的消费了。
现在的我们,对“年夜饭”失去了期待,我们感到了“年味”的变淡,不再对“过年”感到憧憬。却忘记一个重要的事实,“年味”的背后,是日常生活的苦难和贫穷。
在中国,对“年味”感受最深的,最恪守“过年”的传统的,是年龄至少也要在60多岁以上的老年人,他们几乎无一例外都经历过被饥饿支配的恐惧。
下面,我用一张图来告诉你,什么是真实的“年味”。
不错,这就是《白毛女》中最具标志性的一副画面,杨白劳和喜儿这一对饱受生存的苦难残害的父女,在这一刻,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提到“年味”,这幅图景就常常在我心中浮现出来,让人如鲠在喉。张灯结彩的大街,璀璨的烟火,轰鸣的鞭炮,都不能比杨白劳为喜儿扎上的红头绳更能体现中国“年味”的真谛。
再苦,再难,也要过年,即使过年如过关。“年”在中国传统社会中是苦难深重的底层大众唯一在时间的纬度中可以短暂逃避的精神港湾。哪怕前有滚滚洪水,后有滔滔浊浪,我们也要停下来,喘上那么一口气。
翻开历史书,我们看到的不过是帝王将相的家谱,但每个字的缝隙中都隐藏着无数被历史深深掩埋的无言的冤魂,你能够看到吗?
过年是一种告别过往的仪式,使得人们不至于彻底堕入绝望,在微薄的希望中,进入下一个循环。
记得很久之前看过一部电视剧,内容已经模糊不清,但其中一个场景永远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一个又瘸又丑陋的青年男子,孤苦伶仃,饱受欺凌。在大年三十的晚上,独自来到荒坡上父亲的坟墓边,他既没有钱买烧钱,也没有钱买炮仗,于是他点燃周围的荒草,围着父亲的坟头,疯狂的转着圈,跳着,嘴里歇斯底里的大喊:“爹,过年了!爹,过年了!”如狼嚎,如鬼泣。
人世间有无数种浓重的悲凉,细细品味下来,其实所谓“年味”也不过是其中一种。
如果现代的人们突然在生活中,失去了手机、电视,失去了音乐、综艺和其他一切娱乐手段,失去了丰富的商品,一个月只能吃一次肉,一年只能得到一件新衣服,那么你会发现,失去的“年味”又回来了。而且,再糟糕的春晚,你也会看的津津有味。
经济学中有一个名词,叫做“边际效应递减”,什么意思呢?比如一个行走在沙漠中的人,将要渴死了,这时他突然得到了一壶水,那么这壶水对他来说意义重大。如果之后他又连续的得到更多的水,后面每增加一壶,其价值就越低,当他得到了足够多的水,后面的水对他就完全失去了意义。
而人们通过物资填充幸福的过程,就是边际效应不断递减的过程,人们的生活越好,就会变得越来越难以满足。
“年味”怎么失去的?“年味”就是这样失去的。在当今社会,我们已经逐渐走出了物资与文化的双重荒漠,我们已经不需要通过“过年”这壶水来解渴。我们的日常生活,早已经超越了深埋在中国历史中的底层百姓关于过年的最美好的幻想。
我们只所以还保留对于“年味”的记忆,是因为我们国家远离饥饿的逼迫才仅仅几十年,几十年而已。那么在可以想见的将来,随着一两代人的离去,“年味”这个词可能将彻底的从中国人的语境中消失。
所以,过年的形式化,与“年味”的失去,不过是时代发展的必然。
你想明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