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入
“尽本分”、制度、封闭空间与极度恐惧——癫狂与清醒,“我恨邪教。”刘金荣说。
刘金荣的堕入是从2011年下半年开始的。
在那之前,她虽然对全能神教会愈发亲近,但仍没有失去世俗的欲望。她保持着一个中国农村妇女的终极梦想——盖房。
刘金荣是个节俭的人,近乎吝啬,这一切都是为了盖房。他们已经没有土地可耕种,拥有一栋住房不但在村里有面子,更能带来实惠的房租收入。刘金荣丈夫在工厂里的上司是她的姨夫,听说她家要盖房,还特意派了她丈夫几次出差去香港,这样可以拿到较高的补贴。这既是对家人的照顾,也是对这个每年都评为模范的员工的奖励。
积蓄加上借贷,2010年时,房子终于建了起来。
其间,她的弟兄姊妹们常常登门拜访,告诉她,“神马上要结束工作了,灾难来了,要房子有什么用?”
但让她烦恼的是另外的事情——尽本分。这是神家的另一个暗语,意思是交钱财。全能神内部对于钱财的收敛并不是强制性的,至少在刘金荣十几年的经验中是如此。他们更善于通过一种感化的方式,让信众自觉交钱。
“人家有跑腿的,有搞接待的,你总得占一样么。”刘金荣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我有时候就交个三十、五十的。”
尽本分,教会内部也有着严格的规定:必须有三人同时在场见证,交钱者还需自己书写一份声明,表示“尽本分”属自愿。钱和声明一同层层向上递交。囿于制度设计和教会内部营造的恐惧感,底层信徒一般不敢贪污。但偶尔也能听到传闻。“有一次听说别的地方一个小区带领卷了几十万跑了,教会让大家一起祷告咒诅他。”刘金荣说。但她也说,那是她听到的唯一一次。
普通本分之外,还有一种“特殊本分”——负责保管大量的教义书籍资料,以及接待教会高层管理者住宿。这通常由极其资深且信得过的教徒担当。由于这项工作的重要性,一个信徒承担这项工作后,身份就被隐藏,很少再参加聚会。刘金荣说,她的婆婆如今就在尽这种特殊本分。
全能神教会还有严格的“转会”制度。一个信众若想从一个“牧区”转往另一个“牧区”,手续极为繁琐——其信徒身份由“路条”证明,但路条并不由“转会者”自身携带,而是由转出“牧区”的上层管理者,通过一个特殊的通道,转交给转入“牧区”的上层管理者。
保密要求非常严格,是全能神教会最重要的特点之一。比如,《中国新闻周刊》获得的一份教会《工作安排》这样写道:“要防止总打电话、说话没智慧让人抓住把柄,被跟踪追捕。”教徒入会一段时间后,就会被告知:一旦被抓,不要牵连弟兄姊妹;如果要告密,就想想犹大;如果被释放,必须有半年的隔离期,这段时间内禁止去往任何弟兄姊妹家,在路上和弟兄姊妹相遇,也不能打招呼。
刘金荣没遇到那些极端的情况,她在弟兄姊妹的“骚扰”中坚持守着自家房子的工地。
房子终于盖好了。六层小楼,其中五层租出去开了家宾馆,家里每年有三万元房租收入。还账也不着急,刘金荣松了口气。姊妹来的次数更多了。刘金荣想了又想,拿出两千块钱,像样地尽了一次本分。
没有了迫近的生活目标,刘金荣更频繁地参与聚会。到2011年时,教会内部生活也明显在向所谓的世界末日宣讲倾斜。
2008年汶川地震后的视频资料成为主要内容,与普通新闻报道不同,信徒们看到的大多是灾难惨状的细节特写,比如从垮塌的房屋下挖出的半截尸体。信徒们被要求密集地观看这些影像,同时被灌输“这就是末日来临的前兆和将最终大面积降临的景象”。不想变成这样?那就虔诚地信神吧。
刘金荣说,全能神教会对于信徒有要求,凡信神者,不能读神话书以外的任何书籍,不许看电视剧,只能看灾难类新闻。大量、高频、残忍的灾难视频集锦,给信徒们的感官带来极大刺激。许多人陷入不想看、不敢看、又不能不看、不敢不看的境地里。
全能神教的另一个重要规矩是:禁止信徒为红白事随礼。“人们都是弟兄姊妹,不分长幼尊卑,人不配感谢人,人只能感谢神。”教义中这样说。教义还教给信徒一些如何拒绝参与红白事的说法。
然而红白喜事是农村地区人际交往的主要途径和场合,这项禁令几乎隔绝了信徒与普通人交往的机会。无论是精神世界,还是现实生活,他们都被牢牢困在教会与教徒范围内,既无法得知外面的信息,也无法与教会外的普通人交流,久而久之,这些信徒也被视为“神经病”而被社会所疏远。
高密度的观看灾难视频后,刘金荣开始频繁做噩梦。“每天都能梦见我吐血死了啊。”她回忆。即便回想,她依然能感受到那种无助。她说一度想让丈夫打自己,因为这样,她就能有个正当借口不再去参加聚会,不用再看那些视频了。她也的确提过这样的要求。信奉天主教、老实本分的丈夫当然没有答应。
然而真正使刘金荣陷入癫狂的却是她丈夫。2011年底,刘金荣的丈夫帮邻居处理白事。放炮时不小心,一只眼睛被炸伤了。之前一度想逃避聚会的刘金荣蒙了。她隐约感到,丈夫受伤或许是和自己曾经的那些想法有关,或许就因为自己不够虔诚,或许是自己没尽够本分……
刘金荣每天下意识地祷告,并许愿,只要丈夫不失明,她愿意尽三千元的本分。
丈夫没有失明,但留下了经常疼痛的后遗症。不过刘金荣还是还了愿。
此时,还发生了另一件重要的事:在经历了突如其来的灾难和无法医除的眼疾痛苦后,刘金荣的丈夫也开始接受“神的召唤”,从一名天主教徒转为了全能神信徒。
那段日子,夫妻二人同为神家弟兄姊妹,刘金荣感到十分安心。“末日来临时,我们全家都会被神保佑”。一度,她甚至开始喜欢参加聚会了。她在聚会中感到了一种温暖的家庭感,没有无聊的家长里短,没有烦心的琐事,没有冷漠的丈夫、恶毒的婆婆、是非的妯娌和难缠的孩子,姊妹们带来玉米和葡萄无偿与大家分享,大家一起畅聊如何学习和见证神明。偶尔有人提起生活中与他人的矛盾,“神家”人也不搬弄是非,而是让她去读经书,自我反省。这些平日里被琐事所困的主妇们,在聚会的短暂时光里,在祷告和诵念中,得以暂时脱离庸常。某种程度上,她们为自己构建了一个对抗残酷现实的小“乌托邦”。
刘金荣也开始为2012年末世做准备。她在家中放了一根很粗的绳子,又买来救生圈和游泳衣,认真地对上小学的儿子说,“如果地震或者发洪水了,你就顺着绳子赶紧跑。我没事,神不会不管我。”儿子只顾着打游戏,根本没理这个神神道道的妈妈。
教会也开始做最后的工作安排,要求所有信徒对福音要“包片传、包街传、包村传”。刘金荣遵从指令,每天早上出门,就下意识地祷告,“神有大能,神来开启我吧,让好人都来到你身边。”她还拿着灾难视频的光碟,对自家房子的租户、隔壁卖电脑的商家以及街上卖床罩的小贩传福音。
她一直吝啬,但为了让小贩信神,她花了740块钱买了一套被罩,又花了400多订做了一套沙发罩。可买完东西之后,小贩就再不理她了。
最恐惧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2012年12月20日晚上,为了躲避神灭世带来的灾难,刘金荣和其他几个姊妹跑到镇上一所学校的操场上坐着等待。他们热闹地议论着:明天太阳就不再升起了,我们将是幸存的三分之一人类,到时该怎样面对那个新世界?有人讲起房屋坍塌时应该如何应对;有人提起了外星人和金字塔;也有人说,“今黑儿咱就坐在操场上,明天要塌就塌下来,不塌就去毬的。”
但深冬的黑夜,太冷了。很多人扛不住,陆续散了一些。刘金荣也回家了。她想,反正她是信神的,在家里也能够得到保佑。虽然如此,还是有些莫名的担忧。她就在侥幸与担忧中、半睡半醒、辗转反侧地度过了这最为期待又最为恐惧的一夜。
第二天早上,她睁开眼,惊奇地发现:太阳正好好地挂在天上。
我被骗了!那一瞬间,刘金荣满脑子只有这一个念头。
她突然回想起,自己曾对那套理论百般不屑,对那些信徒们百般嘲讽,但她最终还是一步步被诱进了这个神秘的组织,不只信仰,还常祷告;不只祷告,还“尽本分”;不只“尽本分”,还传福音;不只传福音,还为了传福音投人所好。
“我以前可心疼钱。”刘金荣说,“我买啥东西都得给它杀到连本儿都掉,我竟然为了传福音买了那么贵的床罩。”陡然清醒后,她有些无法接受那样的自己。
她决心不再相信那个“全能神”,她再没去参加过聚会,没和曾经的“弟兄姊妹”打过招呼,甚至把自己的QQ名改为“恨邪教”——按照神家的逻辑,这是对神最恶毒的攻击。
但是,她发现有一件事她却无法挽回了——此时,她的丈夫比她更深地陷入全能神信仰中。这个曾经的优秀员工,变得消极怠工,一周三次请假去参加聚会,工资已经被降到每月一千多元。
刘金荣反复向丈夫解释全能神的骗局。“你看,所谓的世界末日根本没有。”
“神还没有灭世,是因为神在给人‘试炼的时间’,等待更多的人来到神的面前。”丈夫回敬她。
她阻挠丈夫去参加聚会,在马路上拦住他,当众指着丈夫大喊:“这人是个邪教徒!”
丈夫再参加聚会便背着她偷偷去。
“他们的那种逻辑,咱说都说不通。”刘金荣知道,以丈夫内向木讷的性格,一旦被拉拢进入教会内部,注定无法依靠自己的力量逃脱出来。他和曾经的梦雨一样,认为自己的眼伤就是因为曾经把神拒之门外,认为通过教会通过神,他找到了一个温暖安全的美丽新世界。
刘金荣无法劝回丈夫,不只如此,她已被丈夫视为“叛徒”和“撒旦”。如今,他们夫妻二人虽共处一楼,却分居两个房间,互不交流,形同陌路,人神两隔。
(应受访者要求,刘金荣为化名。 作者:杨时旸 实习生卫雨晴、陈思汝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