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与焦虑的理想关系,在斯宾诺莎(Spinoza)对“免于恐惧”的政治层面意涵解读中表露无遗。他认为国家的目的在于“让每个人免于恐惧,使个人因此可以在没有安全顾虑下生活与行动,不会伤害自己与邻人”。但是当我们转向实际的政治舞台时,我们却发现焦虑正若隐若现地展露出来。我们不用深入法西斯主义的复杂成因,就会注意到它的诞生和攫取权力,都是发生在普遍充斥焦虑的年代里的。保罗·田立克(Paul Tillich)曾亲身经历纳粹在德国的兴起,他如此描述德国法西斯主义发展背景的一九三○年代欧洲处境:
首先是一种恐惧感,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种不确定的焦虑感到处弥漫。不只在政经层面,文化与宗教亦复如是,人们似乎失去了安全感。个人失去可以信赖的基石;一切也都没了根底。灾难性的崩解随时会发生。
因此,对安全感的渴望遂与日滋生。伴随着恐惧与焦虑的自由已丧失价值;于是人们宁可要安全的权威,也不要恐惧的自由!田立克,《新教的年代》(The Protestant Era, Chicago,1947),p.245。
当此时期,由于人们急切地想要从焦虑中释放出来,因此会牢牢地抓住政治的威权。这样的极权主义在文化层级上所发挥的功能,和神经症状使个人不必面对无法忍受的焦虑,实有异曲同工之妙。观察意大利与西班牙法西斯主义的马修(Herbert L.Matthews, 1899—1977,译注:美国战地记者)写道:“法西斯主义就像是一座监狱,它让个人拥有一定程度的安全、庇护和食物。”《特派记者的教育》(The Education of a Correspondent, New York, 1946)。
除了上述以隐性症状形式出现的焦虑外,尚未统整的(unsystematized)焦虑在当时的政治社会场域中也日益明显。我们会时常引用小罗斯福总统(Franklin D.Roosevelt, 1882—1945,译注:美国第三十二任总统)第一任就职演说中的箴言——“唯一需要恐惧的,就是恐惧本身。”——可见多数人在面对当前政治社会情势的剧烈变迁时,已经越来越注意到“恐惧的恐惧”——或更正确地说,焦虑——这项事实。亚当斯(J.Donald Adams, 1891—1968,译注:美国诗人、记者)引述了几则小罗斯福总统之前提到有关“恐惧的恐惧”的事例(《纽约时报书评》〔New York Times Book Review〕,一九四八年一月十一日,p.2):爱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 1803—1882,译注:美国诗人、散文家、哲学家)引述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 1817—1862,译注:美国诗人,著有《瓦尔登湖》等)《日记》(Journals)的话:“除了恐惧本身,再无可怕之物。”卡莱尔(Thomas Carlyle, 1795—1881,译注:英国诗人)提及:“我们必须涤除恐惧;否则我们无法行动。”培根(Sir Francis Bacon)也说过:“除了恐惧本身,再无可怕之物。”而“我们唯一需要恐惧的是恐惧本身”这句话,古罗马作家辛尼加(Lucius Annaeus Seneca)也同样讲过。这些陈述如果指涉的是恐惧,是说不通的。严格说,恐惧无法阻却行动;它其实为行动预置了动机。“恐惧本身”这个用语是否具有逻辑意义,是很值得怀疑的——因为说到恐惧,就必须是恐惧某个事物才对。把“恐惧本身”称为焦虑更有道理。如果用“焦虑”这个词汇代入上述的引言,其意义就更加彰显了。
原子时代的到来,原本还处在酝酿阶段,浮动不安的焦虑,已开始令人无法回避。美国丢下第一颗原子弹之后,现代人的宿命处境就在寇森斯(Norman Cousins, 1915—1990,译注:美国记者、作家,有美国良心之称,曾得过联合国和平奖)有关焦虑的激越陈述中表现了出来:
原子时代的降临使人心怀恐惧,而不抱希望。那是对原初的恐惧,对未知的恐惧,是对人类无法处置或理解的力量的恐惧。这种恐惧并非新鲜事物;对非理性死亡的恐惧,便是它的古典形式。只是它在一夜之间就增强放大罢了。它已经从下意识迸发进入到意识的领域,心中满是原始的躁动不安。……在此,人们找不到答案,找到的只是恐惧。《当代废人》(Modern Man is Obsolete, New York,1945),p.1。首先以社论形式刊登在《周六文学评论》(The Saturday Review of Literature)上,随后以书的形式出版。尽管寇森斯用了“恐惧”这个词,我认为他形容的是焦虑。“对非理性死亡的恐惧”则是焦虑的佳例。
即便我们在枪战和原子战争中死里逃生,可怕世界中本具的焦虑处境,仍将如影随形地跟着我们。历史学家汤因比(Arnold Toynbee, 1889—1975,译注:英国历史学家,著有《历史研究》等)坚信,世界大战在我们有生之年是不可能爆发的,但是我们却将长期处于“冷”战之中。这就意味着紧张与忧虑的状态将持续下去。整个世代(事实的情况是更为漫长)都处在焦虑的状态中,的确是一幅吓人的景象!
但是未来的图像未必是黑暗的。汤因比主张,持续的冷战紧张状态,也可以建设性地促使我们致力提升西方的社经水准。我同意汤因比,西方政治社会的存续,有赖我们对险恶世界处境中所含蕴焦虑的容忍,以及将此焦虑转为建设性用途的能力。
汤因比关于建设性运用焦虑的类比,十分鲜活,我摘述如下。从北海把捕获的鲱鱼带回来的渔夫,得面对水槽中鱼越来越不新鲜,而不能在鱼市场上卖得好价钱的问题。有一名渔夫便想出在鲱鱼水箱中放进一对鲶鱼的点子。鲱鱼面对鲶鱼现身的生命威胁,非但不会变得奄奄一息,反而更加活跃繁盛了起来。
汤因比,《如何转变苏俄局势》(How to Turn the Tables on Russia),发表在《妇女良伴》(Woman s Home Companion),一九四九年八月号,30 ff。当然,西方面对鲶鱼(中共或苏俄)能否真有建设性的反应,是另一个问题;换言之,我们在面对世界的焦虑处境时,能否建设性地运用焦虑,仍然有待观察。
在此处境下的焦虑会与日俱增,因为没有绝对的坏人或“恶魔”,可以让我们投射自己的恐惧。随着我们自己在主客两方面更加地涉入问题,焦虑会日益增加。就像品纳兹(Peanuts)所说的:“我们见到了敌人,他就是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