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这里有必要申论一下前面提过的一个观点——交感神经系统与副交感神经系统的互相抗衡。诚如坎农所说,自律神经系统的这两个分支是“平衡的”,有点像伸肌与屈肌。交感神经相对较强,因为它有能力凌驾于副交感神经之上。换言之,轻微的恐惧或焦虑便能够抑制胃肠消化,反之,必须有相当程度的副交感神经刺激(例如吃东西),才能够克服微量的忿怒或恐惧。
然而,来自对立神经系统的些许刺激,便可以“强化”有机体正在从事的活动。例如,轻微的焦虑或恐惧便可能成为我们所谓的“冒险”感,足以提振我们吃东西或性关系上的快感。民俗歌谣告诉我们:“禁果尝起来比较香甜”,冒险的质素能够增添性活动的热力,这是许多人共同的经验。当然,这如果演变成极端,就很容易以神经症的形式出现,但是它也有正常的阶段。下列事实呈现出一个类比:如果同时加入屈肌的张力,则手臂的伸肌动作便会表现得比较好。这个讨论指出了轻微焦虑与恐惧的建设性用途,这点我们稍后会谈到。
这两套神经系统互相平衡牵制的事实,对于了解身心现象的焦虑,具有关键的作用。例如对某些人而言,焦虑似乎是促使他们开始进食的信号。临床文献中经常有因焦虑而暴食,并因此造成肥胖的案例。当然,这可能与以“吃”来表达因焦虑引发的襁褓时期依赖需要有关,但是它同时也明显地有神经学层面的意义,亦即大量的副交感神经刺激,或可平息交感神经的活动。
我们在“性”的领域,也可以看到类似的现象。早期的性亢奋与荐神经或副交感神经有关,刺激性器官勃起的神节纤维(nervi erigentes)也是这个神经区域的一部分。众所周知,有些人会用手淫或进行其他性活动,来平息焦虑。有趣的是,据说野蛮人包围罗马城的时候,手淫也盛行于罗马人之间。苏格拉底被迫服毒那天,他在《斐多》(Phaedo,译注:这本书所记载的是苏格拉底服刑前,于雅典监狱里和朋友的谈话内容,主题为灵魂与生死问题)的最后一页中说道:犯人在自己服刑前的最后一天,通常会纵情于吃喝与色欲之中。这么做显然不只是为了最后一次的人类享乐,更有平息焦虑的效果。
当我们把性活动当成是减缓焦虑的一种形式时,我们需得了解,射精与性高潮是借由副交感神经对立的交感神经所传递的,这个神经区域会刺激储精囊(seminal vesicles)。这是在性高潮时常常感受到的侵略或忿怒经验的神经面向,艾利斯(Havelock Ellis, 1859—1939)曾提及“爱的咬痕”(love bite),纯就神经学的观点看来,性经验纾缓焦虑的功能,仅止于性高潮的时候。尽管性高潮确实能够释放紧张,在正常情境下也不会制造焦虑,但是它却会让个人在以手淫或其他性活动纾缓焦虑处境时更加焦虑。我并不想把这些神经心理的相关关系看成是必然的事实。神经的功能往往普遍受到复杂心理因素的影响,彼此间也经常互不相容,因此我们必须不断地强调,对案主行为的了解,必须要把个别的有机体置放在整体的情境中加以审视才行。
交感神经的刺激会导致整个有机体处于普遍兴奋的状态。就神经学的原理而言,这是由具有大量连络与沟通纤维的交感神经系统所启动的,此时透过交感神经通路释放出扩散和普遍的神经脉冲能量,这和头盖骨与荐骨的神经系统只对特定器官直接释放出有限能量的情况,形成强烈的对比。坎农,《身体的智慧》,如前所引,p.254。流入血液中的肾上腺素,对有机体也同样具有广泛的效应。坎农认为,肾上腺素与交感神经的直接刺激是种“伙伴关系”。“既然肾上腺素密布于血液之中,交感神经系统就算因为其神经纤维的分布方式,不会造成扩散的效果,它还是会因为肾上腺素的启动,而达到相同的效果。”《身体的智慧》,p.253。另有一项对坎农著作的后期批评是,情绪的过程乃是自律神经系统的功能,此时交感神经与副交感神经同时交互作用着,于是产生了我们所谓的情绪。此外,坎农的著作对荷尔蒙的角色也无法充分了解,这在他的时代是不可能做到的。除了这些之外,坎农作品仍是这个领域的经典之作。杨格(Paul Thomas Young),《情绪》(Emotion),《社会学国际百科全书》(International Encyclopedia of Social Sciences, New York, 1968)第五册,pp.35—41。这是每个人在自己的亲身经验中都可以观察到的神经生理事实,此时,气愤、恐惧和焦虑被感受为普遍而“全面的”情绪。
既然交感神经的刺激只会给有机体带来一般的兴奋状态,所以我们也就不可能单以神经生理数据为基础,来预测情绪是以恐惧、焦虑、气愤、敌意、挑战或冒险等形式出现。除了惊吓模式这类的反射式反应以外,情绪的形式将依据有机体对威胁情境的诠释而定。用普通的话说,如果危险被诠释成可经由攻击掌控,那么此时的情绪便是气愤。于是有机体的活动便是“打”,而不是“逃”,而且特定的肢体变化也会随着这项诠释出现。例如气愤时眼睑经常会眯起来,以便让视线锁定有机体伺机攻击的环境部分。如果情境看似无法以攻击克服,但是却可以逃离,那么此时的情绪便是恐惧。或者,如果危险被诠释为让有机体处于进退两难的无助状态时,此时的情绪便是焦虑。
同理,这些诠释的结果也会造成某些身体变化。例如,在恐惧和焦虑时,眼睑通常会张得非常大,以使有机体有机会看清每一条脱逃的路线。因此,有机体与威胁的心理关联,是定义这类情绪的关键。
既然情绪是由有机体与环境的特定关系构成,而且交感神经的神经生理过程是普遍而非特殊的,因此从特定的神经生理过程,导出特殊的心理经验如恐惧或焦虑,或是反过来推导,都是错误的。精密平衡的神经生理器官,具备了无限可能的组合,端视有机体在当时的需要和模式而定。同理,如果我们把神经生理过程等同于情绪,也是错误的。我们在下面这段某心理学家的话中,便可以看到后面这个谬误的例证:“当强烈的兴奋神经与强烈抑制兴奋的神经产生对立时,有机体便会陷入普遍化活动的情境中,仿佛普遍化的神经放射或溢流的状态正在启动……”他认为“普遍化的兴奋应该等同于焦虑。”魏劳毕(R.R.Willoughby),《魔幻与同质现象》(Magic and Cognate Phenomena: an Hypothesis),收录在默奇森(Carl Murchison)主编,《社会心理学手册》(Handbook of Social Psychology, Worcester,Mass, 1935),p.466。不,我不认为焦虑可以被等同于任何普遍化的神经生理兴奋。焦虑不像蒸汽,只是一种生物化学的实体。它毋宁是为了说明存在于个人与威胁环境之间的某种关系(例如,无助或冲突等),以及伴随这个关系产生的神经生理过程。这里的错误出在把心理运作的生理机转,误认为是根本的病因。
这个概念来自弗洛伊德初期的焦虑理论。换言之,焦虑是由受压抑的力比多转换而成的形式。从今日的眼光看来,这个理论思维显然是把焦虑当成生理化学的实体来看待。然而弗洛伊德的作品显示,他对于把生理过程等同于情绪的看法是矛盾的。他也坦率地坚称,对神经生理过程的描述,不应该与对该现象的心理了解混为一谈。他在《一般精神分析引论》(General introduction to psychoanalysis)中有关焦虑的章节写道:
〔理论医学上〕的兴趣把重点放在焦虑情境产生的解剖过程上。我们了解到是延髓被刺激,此时病人被告知说,他罹患的是由迷走神经引起的神经症。延髓是令人惊异而美丽的东西。我清楚记得多年前我花了许多时间与心力去研究它。不过我今天必须说,根据我对有关焦虑心理学知识的了解,再也没有比兴奋感游走的神经路径更不重要的了。(pp.341—342)
他提醒精神分析师:“要抗拒耍弄内分泌学与自律神经系统的诱惑,要紧的是,要以心理学把握心理的事实。”但是在另一方面,不论我们把弗氏的力比多理论当成实际的化学过程或是类比,都已经为“焦虑等于神经生理过程”的谬误奠定基础。我在此直接引述弗洛伊德自己的陈述:要紧的是,要以心理学把握心理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