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现在转向葛斯汀的有趣讨论,为什么焦虑是没有具体对象的情绪。他与克尔恺郭尔、弗洛伊德等人的意见相同,认为焦虑必须与恐惧有所区分,因为恐惧有具体的对象,而焦虑则是一种模糊和具体的焦躁。当代心理学令人困惑的问题,不在于这项定义,而在于它的理论基础。只要这种现象继续下去,我们就很容易观察到,重度焦虑者是说不出也不知道,他害怕的“对象”是什么的。当然,焦虑中的“假对象”也很常见。这就是恐慌和迷信的功能。众所周知,焦虑经常被错置在任何可被接受的对象上;如果受煎熬者可以将焦虑附着在某个物件之上,通常都可以释放其焦虑之苦。焦虑中假对象的现身不应该与焦虑的真正来源混为一谈。葛斯汀说,虽然这种“无对象的特性”在精神分裂初期的案主身上清楚可见,但是同样的现象也会出现在较不极端的案例身上。当精神分析案主处于焦虑状态时(例如第八章的哈洛·布朗〔Harold Brown〕),他们会表明说,自己没有能力知道害怕的对象,正是使焦虑如此痛苦和令人不安的原因。
葛斯汀认为:“随着焦虑的增加,焦虑的对象与内容似乎消失得越多。”他追问说:“焦虑的存在主要不就是在本质上无能知道威胁之害从何而来吗?”《有机体》,如前所引,p.292。在恐惧中,我们能够觉察到对象,也觉察到自己的,而且能够在空间上锁定我们恐惧的对象。但是用葛斯汀的话来说,焦虑“会由后方攻击我们”,我的说法则是同时从四面八方包抄。恐惧时,你的注意力局限在对象上,全身的张力被动员去奔逃,你的确可以逃离对象,因为它在空间占有一席之地。但是焦虑时,你逃跑的努力基本上会变成疯狂的行为,因为你经历的威胁并没有特定的方向,因此你也不知道要逃到哪里去。就像葛斯汀所说的:
恐惧时会有适当的防卫反应,对于环境的某一部分,身体会表现出紧张以及极度的关心。然而焦虑时有的只是无意义的狂乱,以及从世界退缩后的僵固或扭曲表现;此外,热情全然封闭,仿佛周遭世界与个人完全无关,而且与世界的牵连,或任何有用的观感与行动,都停摆了。恐惧会让我们的感知更敏锐。焦虑会瘫痪知觉,并使它们无用武之地,而恐惧则会驱使着它们行动。《有机体》,pp.293, 297。
葛斯汀观察到,当脑损的伤兵感到焦虑时,他们无法适当地评估外在的刺激,因而,他们既不能正确地看待周遭的客观环境,也不能务实地看清自己与这些外在环境的关系。他说:“灾难的状况会使有秩序的反应成为不可能,于是主体便无法在外在世界‘拥有’客体。”同上,p.295。每个人都曾在自己的经验中注意到,焦虑不但对自己的觉察造成混乱,同时也扰乱了对客观处境的认知。这两个现象的相伴相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用葛斯汀的话来说:“觉察到自我是伴随着对客体的觉察而来的。”同上。在焦虑中失灵的正是对自我与世界关系的觉察。读者若想要了解这些观点的临床例证,请参考第八章布朗的案例,特别是第二节的讨论。
因此,焦虑呈现出无特定对象的现象,并非全然不合逻辑。当然,葛斯汀无意在这个“焦虑无特定目标之本质”的讨论中,将有机体与其客观环境分开来。个体总是面对着某种客观环境,只有当我们看清“环境与有机体共存相生”(organism in environment)的现实时,换言之,即看清有机体是在回应自己无法解决的任务时,我们才能够了解焦虑为何会发生。
征诸上述的讨论,葛斯汀主张重度焦虑者会经验到自我的解离,或“人格存在的消解”《有机体》,p.295。。因此,“有”焦虑的说法并不全然准确;比较准确的看法,应该说我们就“是”焦虑或“化身”为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