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有一句老话,叫做“富不过三代”。即无论你这辈子多有钱,最多只能福荫到孙子辈。到第三代以后,祖上积累的财富不是被子孙败光,就是因各种天灾人祸被损耗殆尽。
一家三代人,如果只算各自的工作时间,那么三代人的工作时间加起来,总共超过了一百年。然而在中国,百年以上的企业凤毛麟角。中国大陆目前最成功的一批企业家,大多出生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这些企业家的下一代继承家业不久,目前尚无法判断他们能否延续父辈的成功。到第三代接盘,至少还得等上三十年时间。因此就目前来看,中国究竟有多少成功的家族企业,还是个未知数。
既然“富不过三代”是对富人的诅咒,所以很多人相信,一个家族企业几乎不可能取得持续的成功,除非它能摆脱家族的束缚,引进社会资本与职业经理人制度,由家族以外的人来管理,才能使企业重获新生。的确,放眼今天的全球五百强,从最初的小作坊到如今的行业巨头,它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是
从这条路走来的。
然而,凡事皆有例外。有这样一个国家,它不仅存在大量的家族企业,而且无论从数量还是寿命上,它的家族企业都位居世界前列。这个国家,就是我们熟悉的邻邦——日本。
一、日本的长寿企业
一提起日本企业,你可能马上会想到所谓的“工匠精神”。的确,日本企业无论在产品还是服务上都以精益求精著称。在日本,优秀工匠有个专门的称呼,叫做“职人”,能获得“职人”称号的,都是技艺出类拔萃的能工巧匠。
几乎所有去过日本的中国人,都会被当地高品质的生活设施所吸引。我们总是由衷地感慨,日本人做事那么认真细致,中国人得花多少年才能赶上呀。而接下来的这组数字同样会让你大吃一惊。
日本学者后藤俊夫在2018年出版了一本书,书名叫做《工匠精神:日本家族企业的长寿基因》,显然,这是一本研究日本长寿企业的著作。什么是长寿企业呢?根据后藤俊夫的定义,就是经营时间超过一百年的企业。根据作者的统计,这样的企业在日本,总共有25321家。而连续经营200年、300年、500年乃至1000年以上的企业,分别有3937家、1938家、147家和21家。
以上数字加起来,日本的长寿企业竟多达31364家!
这些企业分布在各行各业,其中,以食品制造所占的比例最大。不过,在诸如金属加工,电子,零售等现代工商领域,也不乏百年老店。日本百年企业的数量,位居世界之首。
日本百年企业不仅数量上全球领先,在企业寿命与经济规模的占比上同样名列前茅。如果说百年企业还不算啥,那么年龄超过一千年的企业就堪称稀世珍品了。在日本,有着全世界最长寿的企业——金刚组。这是一家专门负责维修寺庙的企业,迄今已有1441年历史。而在全世界最高龄的前十家企业中,日本企业居然占到了9家!值得一提的是,这九家企业除了金刚组于2006年被收购以外,其余的八家均为家族企业,它们的历史统统超过了一千年。
既然日本有那么多长寿企业,这些企业占经济规模的比例也比较大。后藤俊夫指出,日本创业200年以上的长寿企业占GDP的总额,依然排名世界第一。排名二三的分别为瑞士与奥地利。不过,后两者在经济总量上无法与日本相提并论。因此,无论从绝对数还是相对数来看,日本长寿企业在世界经济中的地位举足轻重。
二、日本企业为何长寿?
关于日本为何有那么多长寿企业的原因,后藤俊夫总结了以下几点,首先,与我们的传统印象不同,日本企业很早就摸索出了一套现代化的管理模式。比如,在人事上创建大管家制度,这套制度相当于今天的职业经理人。而学徒制则保证了优秀技艺能得到很好的传承。此外,诸如复式记账、合并结算等通常被认为是欧洲人的发明,早在400年前的日本也已出现。
除了这些现代通用的管理法则,还有一些独具日本特色的经营理念也值得关注。比如,日本家族企业为了自身的长远发展,会早早地培养继承人。很多企业设有家训,告诫子孙后代有哪些经营红线禁止触碰。所以,日本的家族企业普遍比较保守,它们从不盲目扩张,或进入自己不熟悉的领域。这些企业不太愿意从金融机构或他人手中融资,一切只为确保从财务到经营理念上完全的独立自主。
最后一点,也最难能可贵的是,我们从很多日本百年企业身上,都能感受到一种明确的社会责任意识。这些企业从诞生之日起,就强调与顾客、供应商,乃至所在社区的共赢关系。这不仅是全社会的共识,还被写入不少企业的家训。类似的观点,西方社会直到二十世纪,才由管理学大师彼得·德鲁克提出,德鲁克有句名言:“企业是社会的公器。”这被视作现代管理学思想的核心,他所不知道的是,日本企业从几百年前就开始实践他的思想了。
读完后藤俊夫的书,我产生了一个困惑,日本企业,尤其是这些拥有百年历史的家族企业,为何能具有如此强烈的公共精神?这种精神,乍看之下与企业的家族背景格格不入,也和东方社会的传统不甚合拍。
三、儒家传统
众所周知,日本受到了来自中国的儒家思想的影响,而儒家思想是提倡忠孝的,所谓忠孝,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通过将家族血缘关系扩展到全社会,以构建一种等级秩序。在家里,你得孝敬父母,父母是绝对的权威。走出家门,你得效忠皇帝,因为皇帝就是全天下百姓的父母。
有意思的是,在中国古代,越是知识精英,例如那些饱读诗书的士大夫,往往受忠君思想的浸淫越深。历朝历代灭亡之际,总有士大夫为之殉节,不过,他们可不是为了国家而死,而是为了报答他们效忠的君主。对士大夫而言,“君臣大义”要大于“国家兴亡”,是一个人的安身立命之本。但相应的,普通老百姓对于国家易主却不以为然,他们只在乎自己家族的繁衍生息,至于皇帝姓啥,则不关他们的事。
儒家思想把忠诚作为核心,而这种忠诚从未上升到一个抽象共同体的高度。所以在古代中国,社会信用体系是靠宗族来维持的,在宗族内部,成员之间往往高度团结,也通常把家族利益放在首位。但整个社会却犹如一盘散沙,陌生人之间很难建立起长期的合作关系。
这种情况一直到近现代仍旧非常普遍,中国人很早就移民海外,在今天的东南亚国家,你可以见到很多华人后裔,他们数量庞大,在商业上也非常活跃,却无法在当地形成影响力,究其原因,还是强烈的宗族意识限制了他们的活动。不少海外华人只愿意和自己的同乡做生意,他们眼里只有两种人,同乡与非同乡,凡是宗族或家乡以外的人,一概不值得信任。
四、欠缺的公共意识
儒家思想强化了个人与家族的纽带关系,却无法培养出公共视野。中国人直到二十世纪,才有了真正的“国家”的意识。而公共视野的缺乏,对商业活动的制约也显而易见。美籍日裔政治学家弗朗西斯·福山,对此就有专门的论述。
福山认为,“尽管华人的商业活动在过去几十年在全球范围扩张,但华人产业还持续着其基于家庭纽带的套路”。即使在高科技产业,华人掌握了该领域的尖端技术,思想观念仍停留在几个世纪以前。
比如,二十世纪有一家著名的华人计算机企业,叫做王安实验室,由电脑天才王安博士创立。尽管拥有西方的教育背景,王安公司却保留着显著的华人特色。王安是一位家长式的企业家,从不愿意将权力下放。他退休后把公司交给了他的儿子,但后者不具备父亲的能力,由于缺乏制度化的管理手段,王安实验室迅速衰败,如今,王安公司已经在计算机市场上销声匿迹。而类似的例子,在华人社会比比皆是。
福山指出,正是这种家长式管理与根深蒂固的家族观念,使华人企业的规模普遍较小,尽管数量众多,却难以在世界经济中发挥巨大能量。
家族企业并非东方社会所独有,在意大利南部,以家族为核心的企业同样分布广泛,根据福山的研究,意大利的私有部门企业大多规模较小,人们对家庭以外的人缺乏信任。在一些地区,“私有企业弱小并且由家庭持有,迫使国家介入,通过补贴大型、低效率的国有公司来维持就业水平”。
总之,在福山看来,一个社会要实现繁荣,就必须扩大它的协作网络,这势必会涉及到陌生人之间的合作,所谓“公民意识”、“契约精神”,都是在此基础上建立的。不过,这首先要求人们突破传统的家族关系,对非亲属关系的人产生信任。然而,在意大利南部与传统的华人世界,家族血缘依然是合作的唯一纽带,这就不可避免地导致了社会发展的停滞与落后。
五、异军突起的日本家族企业
乍看之下,日本社会有着华人世界与意大利南部类似的特征,前面已经说过,日本家族企业的数量位列全球之首。这些企业有严格的继承制度,只有家庭亲属才有资格掌管公司。另外,很多日本家族企业反对向社会融资,他们宁愿保持较小的规模,也不肯扩大经营。种种迹象似乎表明,日本也是一个缺乏信任感的社会。
但现实情况恰恰相反,日本不仅有成千上万家小型的家族企业,也不乏具有全球影响力的跨国公司。日本企业对世界经济的贡献显而易见。日式管理更是成为了各国企业竞相学习的标杆,综合各项指标来看,日本的经济实力仍旧超过中国,是名副其实的富强之邦。
如何解释这一现象?为什么同样是家族企业,日本的家族企业却拥有其他国家所罕见的“现代性”?这恐怕还得从历史中寻找原因。
我们都知道,在中国古代,商人是被人瞧不起的,士农工商,商人排在末尾。君子不屑于从商,正所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做生意是下流的营生,不值得提倡。中国古代的商人,即便富可敌国,社会地位也始终不高,最终不得不通过买一个官职,以实现“光宗耀祖”的夙愿。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一个商人绝不会指望自己的后代继承父业,他只想让儿子考取功名,将来做个大官,唯有这样才算出人头地。
在古代中国,科举是读书人的唯一出路,读书人想要有出息,除了做官别无他路。这背后所反映的,是中央皇权对社会的控制,通过垄断上升渠道,以实现对民众的思想统治。
六、传统日本的“现代性”
日本也曾效仿中国采取过科举制,但实行的时间并不长。日本的天皇只是象征性的权威,实际权力掌握在各地的大名手中。在日本,做官不是年轻人成就事业的唯一出路,成为武士(当然,武士不是你想当就能当的),或者经商,甚至成为僧侣,都是不错的选择。因此,日本商人乐于把家业继承给下一代,对于继承者而言,接手父辈的财产,就意味着背负了一份光荣而艰巨的家族使命。
日本从织田信长时代开始,逐步建立了宽松的统治政策,这种政策保留了地方上的自治与中央权威。德川家康上台后,日本结束战乱,进入了长达两百多年的和平稳定期。然而,全国虽然统一,各地大名依然拥有一定的独立性,天皇的权力被进一步削弱,仅仅作为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可以说,此时的日本,某种程度上已经接近于一个现代君主立宪国家。
幕府是实际上的中央政府,地方上的大名则保持相对的自治,尤其是财政上的自治。大名有义务资助当地建设,但钱从哪儿来呢?最好最快捷的方式是发展工商业。
只有这种高度自治的社会,才能培养出公共意识。原因很简单,自治意味着繁荣来自每个社会成员,大家一起把蛋糕做大,谁的贡献多,谁获得的回报就多,没有任何人会分走你的蛋糕。所以,商人有积极性要把生意做好,并要求子孙发扬光大,你的事业,你的财产,你的智慧,归根结底是家族的永久资产。
幕府时代的日本从总体上讲,就是中央与地方之间的博弈,关于这一点,我们以后有机会再说。总之,正是这种博弈关系,保证了日本既没有因为地方割据而重陷战乱,也不会由于中央集权而丧失活力。反观中国,传统社会的政商关系始终保持对立状态,更有甚者,政治的触角还经常伸向商业领域,政府与民争利,严重削弱了民间资本,不少古代大商人都没有好下场。这种不健康的政商关系,也是古代中国人贱视经商的重要原因。
对于商业而言,自由与稳定缺一不可。我们在之前的文章里曾提到过重复博弈,重复博弈就是建立长久的合作关系,在一个缺乏信任的社会,只存在单次博弈。而单次博弈往往追求短期利益的最大化,当事人只图一时的荣华富贵,不会考虑永续经营,这种心态将会助长侥幸心理与赌徒心理,百年老店更是无从谈起。
当我们感慨日本人的工匠精神时,请不要忘了,所谓匠心,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它是好几代人智慧的凝聚,更是一个社会百多年文明富庶的佐证。好在我们不必灰心,因为中国人没有再次错过时代发展的列车,我们距离自己的百年企业,可能不再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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