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现代历史学有很多聪明的地方,这就是他们的“洞见”。他们看到了很多容易被我们忽略的事实。比如说,你读《左传》和《史记》,就可以很容易看到一些虚构事实,这给后现代历史学提供了佐证,举三个例子。
比如,项羽霸王别姬,很有名的故事吧,《史记》记载项羽在帐中与虞姬生死离别,第二天项羽与十八勇士突围并相继死去。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没有人会获知虞姬与项羽离别之事的呀。很多人包括清代一些考据学家都认为霸王别姬的故事与司马迁对项羽的一种感情和要确立历史的连锁性有关。按司马迁的观念,历史是由秦到楚再到汉,楚有首义之功,所以要凸显项羽的意义,给项羽立了“本纪”,可能也根据什么传说故事写了这个凄楚的故事。
又比如,《史记》中还有张仪、苏秦列传,可是根据现在考古发现的马王堆帛书《战国纵横家书》的记载来考证,张仪与苏秦活动年代之间相差数十年,两人之间不可能发生像《沙家浜》似的智斗,但是《史记》把两人的时代放在一起,就有了六国和秦之间关于连横合纵的精彩智斗。
再比如,《左传》里面有刺杀赵盾的刺客鉏麑,他看到赵盾勤勤恳恳地早起准备觐见,于是长叹一声而“触槐而死”。那么,他死前的心理活动有谁会知道,又怎么会被记录下来呢?《左传》怎么会相信这种故事呢?在这些猜测揣摩之中,历史与文学之间有了密不可分的因缘。
后来,我觉得,可能在《汉书》以后,历史学的理性逐渐被确立,大家都要给历史与文学分工,说文学是虚构的,历史是真实的。历史被确立为真实的写作之后,就好像具有了真实的特权,要我们必须相信他。但仔细看,历史的事实并非我们想象的那样。
▍事件:事实与想象的历史载体
让我们再举几个例子。
如果我们相信史书所记载的唐代玄武门兵变,就会承认,李建成是很猜忌、很差劲的,李世民是很谦和忍让的,是被迫杀害他的兄弟的,也是正义的;而他们的父亲李渊,本来也是愿意传位给李世民的,只是受到了后宫的蛊惑和挑拨,所以李世民后来继承皇帝位子,他是合法的;不然的话,就没有后来的贞观之治,唐代也不可能延续三百年,所以是应当的。但仔细分析后,可以看出历史书在假借着真实与权威,掺进了很多自己的立场,编了一个圆满的故事。
李建成兄弟与李世民一样,也拥有皇位继承的合法性,李建成还是哥哥,为什么他们不可以杀掉李世民呢?为什么单单李世民是被迫的且是有道理的,是无奈之后才狠心地断手足之情。这其中显然掺入了一些政治与文学,并非完全按照真实的历史,像档案一样一一记载。
以前,傅乐成先生曾经写了一篇《玄武门事变之酝酿》,收在他的《汉唐史论集》里面,对这件事情已经做了重新分析。大概是去年吧,葛剑雄在《万象》杂志上面也写了一篇文章,也在重新讨论这一问题。我想,是后来对唐太宗作为英明君主的赞扬,强化了兄弟残杀事件的合理性,后来对历史本身的合理性认同,又支持了叙述的合理性,在这里历史不是像文学一样吗?
又比如,关于清代皇室,也有不少的争论。如顺治皇帝五台山出家之说就有各种描述;关于雍正是否改了传位诏书夺了十四皇子的位子,也有很多说法。特别是关于乾隆的出身,历史学家孟森曾有一篇《海宁陈氏》的文章,讨论乾隆是否是海宁陈阁老的儿子,究竟是汉人还是满人。我们知道,如果历史改写成这样,爱新觉罗氏就成了汉人,后来是不是也就不需要反满,也不需要反清了?后来金庸写《书剑恩仇录》不就是这么写下来的吗?
这些历史,因为掺进了价值、想象和感情,有文学性叙述在里面,叙述出来的确实是一种“文本”。这是后现代历史学的一个洞见,它看到了历史中间的种种虚构、叙述、遮蔽和掩盖。顺便说一句,大家要知道,后现代的理论是从文学中学习而来的,文学总是想象力丰富且花样繁多。搞文学的人常能创造出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理论,对人颇有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