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以指导把个人作为我们慈善对象的那种先后次序的这些原则,同样指导着把社会团体作为我们慈善对象的那种先后次序。正是那些最重要的、或者可能是最重要的社会团体,首先和主要成为我们的慈善对象。
在通常的情况下,我们在其中生长和受教育,并且在其保护下继续生活下去的政府或国家,是我们的高尚或恶劣行为可以对其幸福或不幸发生很大影响的最重要的社会团体。于是,天性极其坚决地把它作为我们的慈善对象。不仅我们自己,而且,我们最仁慈的感情所及的一切对象——我们的孩子、父母、亲戚、朋友和恩人,所有那些我们自然最为热爱和最为尊敬的人,通常都包含在国家中;而他们的幸福和安全在一定程度上都依赖国家的繁荣和安全。因此,天性不仅通过我们身上所有的自私感情,而且通过我们身上所有的仁慈感情,使得我们热爱自己的国家。因为我们自己同国家有联系,所以它的繁荣和光荣似乎也给我们带来某种荣誉。当我们把它和别的同类团体进行比较时,我们为它的优越而感到骄傲,如果它在某个方面显得不如这些团体,我们就会在某种程度上感到屈辱。自己的国家在过去时代中所出现的那些杰出人物(不同于当代那些杰出人物,妒忌有时会使我们带上一点偏见去看待他们),如勇士、政治家、诗人、哲学家、各种各样的文学家,我们倾向于带着具有极大偏向的赞美去看待他们,并且把他们排在(有时是最不公正地排在)所有其他民族的杰出人物之上。为了国家这个社会团体的安全,甚至为了它的荣誉感而献出自己生命的爱国者,表现出了一种最合宜的行为。他显然是用那公正的旁观者自然和必然用来看待他的眼光来看待自己。照这个公正的评判者看来,他只是把自己看成是大众中一个仅仅有义务在任何时候为了大多数人的安全、利益甚至荣誉而去牺牲和贡献自己生命的人。虽然这种牺牲显得非常正当和合宜,但是,我们知道,作出这种牺牲是多么困难,而能够这样做的人又是多么少。因此,我们不仅完全赞同、而且极其佩服和赞赏他的行为,并且,这种行为似乎应该得到可以给予最高尚的德行的所有赞扬。相反,在某种特殊情况下,幻想他能够通过把祖国的利益出卖给公敌来获得自己的一点私利的叛国者,无视内心这个人的评判,而极其可耻和卑劣地追求自己的利益而不顾所有那些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的利益的叛国者,显然是一切坏人中最可恶的人。
对自己国家的热爱常常使我们怀着最坏的猜疑和妒忌心理去看待任何一个邻国的繁荣和强大。独立和互相接界的国家,由于没有一个共认的权威来裁决相互之间的争端,彼此都生活在对邻国的持续不断的恐惧和猜疑之中。每个君主几乎不能期待从他的邻国那里得到正义,致使他毫无二致地这样对待他的邻国。对各国法律的尊重,或者对这样一些准则——一些独立国家声言或自称它们在相互交往时有义务遵守的准则——的尊重,常常只不过是装腔作势。我们每天可以见到,从最小的利害关系出发,各国动不动就无耻或无情地回避或直接违反这些准则。每个国家都预料或认为它预料到,自己被它的任何一个邻国不断增长的实力和扩张势力征服;这种民族歧视的恶劣习惯常常以热爱自己祖国的某种高尚想法为依据。据说老加图每次在元老院讲话时,不管演讲的主题是什么,最后的结束语总是:“这同样是我的看法:迦太基应当被消灭。”这句话是一个感情强烈而粗野的人的爱国心的自然表现,这个人因为某国给自己的国家带来那么多苦难而激怒得近于发狂。据说,斯奇比奥·内西卡在他的一切演说结束时所说的更富有人性的一句话是:“这也是我的看法:迦太基不应当被消灭。”这句话是胸襟更为宽阔和开明的一个人的慷慨表现,这个人甚至对一个宿敌的繁荣也不抱反感,如果它已衰落到对罗马不再构成威胁的地步。法国和英国可能都有一些理由害怕对方海军和陆军实力的增强。但是,如果两国妒忌对方国内的繁荣昌盛、土地的精耕细作、制造业的发达、商业的兴旺、港口海湾的安全和为数众多、所有文科和自然科学的进步,无疑有损于这两个伟大民族的尊严。这些都是我们生活于其中的这个世界的真正的进步。人类因这些进步而得益,人的天性因这些进步而高贵起来。在这样的进步中,每个民族不仅应当尽力超过邻国,而且应当出于对人类之爱,去促进而不是去阻碍邻国的进步。这些进步都是国与国之间竞争的适宜目标,而不是偏见和妒忌的目标。
对自己国家的热爱似乎并不来自人类之爱。前一种感情完全不受后一种感情的支配,有时甚至似乎使我们的行动同后一种感情大相迳庭。或许法国的居民数等于大不列颠居民数的近三倍。因此,在人类这个大家庭中,法国的繁荣同英国的繁荣相比好像应当是一个更重要的目标。然而,大不列颠的国民因此在一切场合看重法国的繁荣而不看重英国的繁荣,不能认为是大不列颠的好公民。我们热爱自己的国家并不只是由于它是人类大家庭的一部分;我们热爱它是因为它是我们的祖国,而且这种热爱同前面的理由全然无关。设计出人类感情体系的那种智慧,同设计出天性的一切其它方面的体系的智慧一样,似乎已经断定:把每个人主要的注意力引向人类大家庭的一个特定部分——这个部分基本上处在个人的能力和理解力所及的范围之内——可以大大地促进人类大家庭的利益。
民族的偏见和仇恨很少能不影响到邻近的民族。我们或许怯懦而又愚蠢地把法国称为我们当然的敌人。法国或许也同样怯懦而又愚蠢地把我们看成是当然的敌人。法国和我们都不会对日本或中国的繁荣心怀妒忌。然而,我们也很少能卓有成效地运用我们对这些遥远国家的友好感情。
最广泛的公共善行——这是通常可以相当有效地实行的——是政治家们的善行。他们筹划和实现同邻国或距离不远的国家结成同盟,以保持所谓力量平衡,或者在与其谈判的一些国家的范围内保持普遍的和平和安定。然而,政治家们谋划和执行这些条约,除了考虑各自国家的利益之外,很少会有任何其它目的。确实,有时他们的意图更为广些。阿沃(Avaux)伯爵,这个法国全权大使,在签订蒙斯特条约时,甘愿牺牲自己的生命(根据雷斯[Retz]红衣主教,一个不轻易相信他人品德的人的要求),以便通过签订条约恢复欧洲的普遍安定。威廉王似乎对欧洲大部分主权国家的自由和独立具有一种真正的热忱;或许这种热忱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他对法国特有的嫌恶激发出来的,德国的自由和独立在威廉王时代大抵处于危险之中。同一种仇视法国的心情似乎部分地传到了安妮女王的首相身上。
每个独立的国家分成许多不同的阶层和社会团体,每个阶层和社会团体都有它自己特定的权力、特权和豁免权。每个人同自己的阶层或社会团体的关系自然比他同其他阶层或社会团体的关系更为密切。他自己的利益,他自己的声誉、以及他的许多朋友和同伴的利益和声誉,都在很大程度上同它人有关联。他雄心勃勃地扩展这个阶层或社会团体的特权和豁免权;他热诚地维护这些权益,防止它们受到其他阶层或社会团体的侵犯。
每个国家的所谓国体,取决于如何划分不同的阶层和社会团体,取决于在它们之间如何分配权力、特权和豁免权。
国体的稳定性,取决于每个阶层或社会团体维护自己的权力、特权和豁免权免受其他阶层侵犯的能力。无论什么时候,某个阶层的地位和状况比从前有所上升或下降,国体都必然会被或大或小地改变。
所有不同的阶层和社会团体都依靠国家,从国家那里得到安全和保护。每个阶层或社会团体中最有偏见的成员也承认如下的真理:各个社会阶层或等级都从属于国家,只是凭借国家的繁荣和生存,它们才有立足之地。然而,要使他相信,国家的繁荣和生存需要减少他自己那个阶层或社会团体的权力、特权和豁免权,往往难以做到。这种偏心,虽然有时可能是不正当的,但是也许不会因此而毫无用处。它抑制了创新精神,它倾向于保持这个国家划分出来的各个不同的阶层和社会团体之间任何已经确立的平衡;当它有时似乎阻碍了当时也许是时髦和流行的政治体制的变更时,它实际上促进了整个体制的巩固和稳定。
在一般情况下,对自己国家的热爱,似乎牵涉到两条不同的原则:第一,对实际上已经确立的政治体制的结构或组织的一定程度的尊重和尊敬;第二,尽可能使同胞们的处境趋于安全、体面和幸福这个诚挚的愿望。他不是一个不尊重法律和不服从行政官的公民;他肯定也不是一个不愿用自己力所能及的一切方法去增进全社会同胞们福利的循规蹈矩的公民。
在和平和安定的时期,这两个原则通常保持一致并引出同样的行为。支持现有的政治体制,显然是维持同胞们的安全、体面和幸福处境的最好的办法,如果我们看到这种政治体制实际上维护着同胞们的这种处境。但是,在公众们有不满情绪、发生派别纠纷和骚乱时,这两个不同的原则会引出不同的行为方式,即使是一个明智的人也会想到这种政治体制的结构和组织需要某些改革,就现状而言,它显然不能维持社会的安定。然而,在这种情况下,或许常常需要政治上的能人智士作出最大的努力去判断:一个真正的爱国者在什么时候应当维护和努力恢复旧体制的权威;什么时候应当顺从更大胆但也常常是危险的改革精神。
对外战争和国内的派别斗争,是能够为热心公益的精神提供极好的表现机会的两种环境。在对外战争中成功地为自己的祖国做出了贡献的英雄,满足了全民族的愿望,并因此而成为普遍感激和赞美的对象。进行国内派别斗争的各党派的领袖们虽然可能受到半数同胞的赞美,但常常被另一半同胞咒骂。他们的品质和各自行为的是非曲直,通常似乎是更不明确的。因此,从对外战争中获得的荣誉,几乎总是比从国内派别斗争中得到的荣誉更为纯真和显著。
然而,取得政权的政党的领袖,如果他有足够的威信来劝导他的朋友们以适当的心情和稳健的态度(这是他自己常常没有的)来行事,他对自己国家做出的贡献,有时就可能比从对外战争中取得的辉煌胜利和范围极其广泛的征服更为实在和更为重要。他可以重新确定和改进国体,防范某个政党的领袖中那种很可疑和态度暧昧的人,他可以担当一个伟大国家的所有改革者和立法者中最优异和最卓越的人物;并且,用他的各种聪明的规定来保证自己的同胞们在国内得到好几个世代的安定和幸福。
在派别斗争的骚乱和混乱之中,某种体制的精髓容易与热心公益的精神混和,后者是以人类之爱,以对自己的一些同胞可能遭受的不便和痛苦产生的真正同情为基础的。这种体制的精髓通常倾向于那种更高尚的热心公益的精神,总是激励它,常常为它火上加油,甚至激励到狂热的程度。在野党的领袖们,常常会提出某种好像有道理的改革计划——他们自称这种计划不仅会消除不便和减轻一直在诉说的痛苦,而且可以防止同样的不便和痛苦在将来任何时候重现。为此,他们常常提议改变国体,并且建议在某些最重要的方面更改政治体制,尽管在这种政体下,一个大帝国的臣民们已经连续好几个世纪享受着和平、安定甚至荣耀。这个政党中的大部分成员,通常都陶醉于这种体制的虚构的完美,虽然他们并未亲身经历这种体制,但是,他们的领袖们用自己的辩才向他们进行描述时却给它涂上了极其眩目的色彩。对这些领袖本身来说,虽然他们的本意也许只是扩大自己的权势,但是他们中的许多人迟早会成为自己雄辩术的捉弄对象,并且同他们的极不中用和愚蠢的一些追随者一样,渴望这种宏伟的改革。即使这些政党领袖实际上像他们通常所做的那样,保持了清醒的头脑,没有盲从,他们也始终不敢使自己的追随者失望;而常常不得不在行动上做出他们是按照大家的共同幻想行事的样子,虽然这种行动同自己的原则和良心相违背。这种党派的狂热行为拒绝一切缓和手段、一切调和方法、一切合理的迁就通融,常常由于要求过高而一无所获;而稍加节制就大半可以消除和减轻的那些不便和痛苦,却完全没有缓解的希望了。
其热心公益的精神完全由人性和仁爱激发出来的那个人,会尊重已确立的权力、甚至个人的特权,更尊重这个国家划分出来的主要社会阶层和等级的权力和特权。虽然他会认为其中某些权力和特权在某种程度上被滥用了,他还是满足于调和那些不用强大的暴力便常常无法取消的权力和特权。当他不能用理性和劝说来克服人们根深蒂固的偏见时,他不想用强力去压服它们,而去虔诚地奉行西塞罗正确地认为是柏拉图的神圣的箴言的那句话:“同不用暴力对待你的父母一样,决不用暴力对待你的国家。”他将尽可能使自己的政治计划适应于人们根深蒂固的习惯和偏见;并且,将尽可能消除也许来自人们不愿服从的那些法规的要求的不便之处。如果不能树立正确的东西,他就不会不屑于修正错误的东西;而当他不能建立最好的法律体系时,他将像梭伦那样尽力去建立人们所能接受的最好的法律体系。
相反,在政府中掌权的人,容易自以为非常聪明,并且常常对自己所想象的政治计划的那种虚构的完美迷恋不已,以致不能容忍它的任何一部分稍有偏差。他不断全面地实施这个计划,并且在这个计划的各个部分中,对可能妨碍这个计划实施的重大利益或强烈偏见不作任何考虑。他似乎认为他能够像用手摆布一副棋盘中的各个棋子那样非常容易地摆布若大一个社会中的各个成员;他并没有考虑到:棋盘上的棋子除了手摆布时的作用之外,不存在别的行动原则;但是,在人类社会这个大棋盘上每个棋子都有它自己的行动原则,它完全不同于立法机关可能选用来指导它的那种行动原则。如果这两种原则一致、行动方向也相同,人类社会这盘棋就可以顺利和谐地走下去,并且很可能是巧妙的和结局良好的。如果这两种原则彼此抵触或不一致,这盘棋就会下得很艰苦,而人类社会必然时刻处在高度的混乱之中。
某种一般的甚至是有系统的有关政策和法律的完整的设想,对于指导政治家持何见解很可能是必要的。但是坚决要求实现这个设想所要求做到的一切,甚至要求一切都马上实现,而无视所有的反对意见,必然常常是蛮横无理的。这里想使他自己的判断成为辨别正确和错误的最高标准。这使他幻想自己成为全体国民中唯一有智慧和杰出的人物,幻想同胞们迁就他,而不是他去适应同胞们的要求。因此,在所有搞政治投机的人中,握有最高权力的君主们是最危险的。这种蛮横无理在他们身上屡见不鲜,他们不容置疑地认为自己的判断远比别人正确。因此,当这些至高无上的皇家改革者们屈尊考虑受其统治的国家的组成情况时,他们看到的最不合心意的东西,便是有可能妨碍其意志贯彻执行的障碍。他们轻视柏拉图的神圣箴言,并且认为国家是为他们而设的,而不是他们自己是为国家而设的。因此,他们的改革的伟大目标是:消除那些障碍;缩小贵族的权力;剥夺各城市和省份的特权;使这个国家地位极高的个人和最高阶层的人士成为像最软弱和最微不足道的人那样的无力反对他们统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