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为何公司会衰亡,而城市则不会?
规模法则的力量在于,它能够揭示出决定高度复杂系统主要行为的潜在原则。对于生物体和城市而言,这会导致以网络为基础的理论的产生,用于量化理解它们的动力学和结构的原则性特点,从而揭示生物体和城市的许多重要特性。我们对于二者的网络结构也知之甚少,无论是循环系统、道路网络还是社会系统。而另一方面,尽管有大量的文献资料聚焦于该学科,但除了它们的层级结构特点之外,我们对于公司的网络结构也知之甚少。标准公司组织架构图通常是自上而下,有着树形结构的,从表面上看,它代表了经典的自相似分形结构。这能够解释为何公司会展现出幂律变化的特点。
然而,不幸的是,我们并没有关于这些组织网络的广泛量化数据,这一点与城市和生物体的情形不同。例如,我们不知道每一层级有多少人在发挥作用,有多少公司的资金和资源在他们之间流动,他们之间在交流多少信息?即使其中一些数据是可以被获取的,我们也需要获取整个公司规模范围内的数据。此外,我们并不知道,“官方”的公司组织架构图是否代表真正的运行网络结构。谁和谁在真正进行沟通?他们之间沟通的频率是多少?他们彼此交流多少信息?我们真正需要的是,了解公司沟通交流的所有渠道,如电话、电子邮件、会议等,并对我们用来帮助研究城市科学的手机数据进行量化模拟。这种综合性的数据不可能存在,我们也不可能获取这些数据。公司很担心数据会被外部调查者曝光,除非公司为调查者支付极高的咨询费,并由此认为公司自身能够掌控局面。然而,如果你想要理解一家公司是如何运营的,或者希望发展出严肃的公司科学,我们最终仍然需要此类数据。
由此,我们并没有可与生物体或城市的网络理论相比拟的全面的机制性框架,以分析理解公司的动力学和结构,尤其是计算它们的指数值。尽管如此,正如我们能够构建出公司增长曲线的理论一样,我们也可以通过从已知理论进行外推,解决它们死亡的问题。
我此前曾强调,大多数公司的运营接近于销售额和支出保持微妙平衡的临界点,这使得它们很容易遭受波动和危机的侵扰。一场在错误时间产生的冲击会导致它们的覆灭。更加年轻的公司能够依靠最初的资金投入获得缓冲,而一旦最初的资金注入花完了,且无法产生巨大的盈利,它们将变得极为脆弱。这有时被称作“青春期缺陷”。
公司呈亚线性比例变化,而不像城市那样呈超线性比例变化的事实表明,它们是规模经济而非创新和创意胜出的具体体现。公司通常是高度受限的自上而下的组织,努力提高生产效率,降低运营成本,以实现利润最大化。与之相比,城市则是创新而非规模经济霸权胜出的代表。当然,城市并非受谋利动机的驱动,能够通过收税来平衡账目。城市更像是分散式的,权力分散于各个不同的组织结构之间,从市场到议会,再到企业和公民行动集团,任何一个机构都没有绝对的控制权。就这一点而言,与公司相比,城市流露出了一种自由主义、随心所欲的氛围,利用了社会互动所产生的创新的益处,无论这种互动是好的、坏的,还是丑陋的。尽管存在笨拙的低效率,与公司相比,城市是实施行动的地方,是改变的动因。总体来说,公司通常表现出停滞的景象,除非它们仍处于年轻阶段。
为了在追求更大市场份额和增加利润方面达到更高的效率,公司通常会在组织的微小层面增加更多的规则、规定、协议和程序,这导致官僚控制的增加,以管理、执行并监管规定的实施。这通常以牺牲创新和研发作为代价,而后者本应是公司未来和生存力长期保险政策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们很难获得有关公司创新的有意义数据,因为它很难被直接量化。创新并不一定是研发的同义词,尤其是将所有无关的活动都归结为研发开支可以带来巨大的税务优势。尽管如此,通过分析标准普尔公司会计数据库的数据集,我们发现,随着公司规模的增长,分配给研发的相对资源量会系统性下降。这表明,随着公司的扩大,对于创新的支持跟不上官僚和管理开支的增长。
规则和约束的逐渐增加通常会伴随着公司与消费者和供应商关系的停滞不前,这会使得公司变得不再灵活、更加僵化,由此无法对巨大的改变做出反应。在城市中,我们发现,一个非常重要的特点是,它们会随着增长而变得更加多样化。它们的商业和经济行为会不断扩大,新的领域会不断发展,新的机遇会不断出现。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城市是典型的多维度的,这与它们呈超线性比例变化、开放式增长以及社会网络的扩张是紧密相关的,这也是它们的灵活性、可持续性和看似永恒性的重要组成部分。
尽管城市的维度不断扩大,但公司的维度则从出生到青春期不断收缩,在进入成熟期后最终停滞,甚至是进一步收缩。当公司依然处在年轻阶段、竞争市场地位时,随着新产品的研发和新鲜创意的不断涌现,公司会有年轻的兴奋感和热情,其中一些创意或许是疯狂的、不切实际的,还有一些是壮阔的、有远见的。但市场力量在发挥着作用,因此,随着公司站住脚并获得独特身份,只有很少一部分创意会取得成功。随着公司规模的扩大,市场内在的反馈机制会导致其产品空间不断狭窄,并不可避免地导致更大的专业化。公司面临的巨大挑战是,如何在市场力量的正反馈和开发新领域、新产品的长期战略需求之间求取平衡,前者会强烈鼓励继续沿用经市场检验行之有效的产品,而后者或许是有风险的,不会立即带来回报的。
大多数公司都是短视的、保守的、不支持创新或风险观念的,乐于安全躺在功劳簿上,这或许是好的做法,因为这能够确保短期收益。由此,它们会变得越来越一维化。多样性的减少,再加上此前所提到的公司处于临界点的困境,都是公司的韧性下降并最终迎来灾难的指示。当公司意识到自己所处的状况时,通常都为时已晚。重新调整、彻底改造会变得越来越困难、成本越来越高昂。因此,当一场规模足够大、出乎预料的波动、变化或冲击到来时,公司便会陷入严重的风险之中,并容易被收购或干脆宣告破产。总之,正如黑手党所言,这是“死亡之吻”。 [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