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之时刻”的深夜遐想
古罗马人认为,“狼之时刻”代表夜晚到黎明时分,即日出之前的时间,人们认为这段时间魔鬼的势力会增强、活力旺盛,这是大多数人逝世和大多数婴孩出生的时间,也是人们遭受噩梦惊扰的时间。[12]
生长是人生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衰老和死亡又何尝不是?世间万物都会死亡,这在进化过程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是它催生了新的调整适应、新的设计和创新,并使之繁荣兴盛。从这一点来说,每个个体,无论是生物体还是公司组织,都会死亡——即便它们自己或许很难欣然接受这一点。
这是意识带来的苦果。人们都知道自己会死去,没有其他任何生物具有如此强大的意识,能够了解自己寿命有限、终归难免一死。无论是细菌、蚂蚁、杜鹃花还是鲑鱼,没有任何生物“关心”甚至“知道”死亡是什么,它们只是生存然后死去,一天天挣扎求生,将自己的基因传给后代,一遍遍上演着适者生存的戏码。但在过去的几千年里,我们演化出了对进化过程的意识和良知,我们将道德、关怀、理性、灵魂、精神和神灵等概念带给这个世界,以此开始了参悟进化之意义的非凡冒险。
我在16岁那年有过一次小小的顿悟,学校的一些朋友劝我一同前往伦敦西区的一家小艺术影院,观看一部当时知识界大力推崇的电影——英格玛·伯格曼(IngmarBergman)的杰作《第七封印》( The SeventhSeal )。这部电影如莎士比亚的作品一般气势恢宏、寓意深刻,讲述了中世纪十字军骑士安东尼乌斯·布洛克(Antonius Block)结束东征返回瑞典家乡途中遇到了来取其性命的死神化身的故事。为了逃避或至少拖延必死的结局,布洛克提议与死神下一盘棋,如果他赢了就饶他不死。当然,最后他输了,因为他无意中向假扮神父的死神袒露了自己的心声。这个寓言式的设定使这个场景启发人们思考有关人生的意义或无意义及其与死亡之间的关系这个永恒的话题。人类几世纪以来百思不得其解的哲学与宗教领域的最核心问题,经由伯格曼的天才创意表现得淋漓尽致。电影的最后,裹着黑色长袍的死神指引布洛克与他的随从跳起标志性的“死亡之舞”,一行人的剪影跨越远处的山丘,走向难以逃脱的命运——这经典的一幕有谁能忘记?
这一幕给一个单纯天真的16岁少年留下了多么深刻的印象!我想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有所体悟,意识到生活的意义不仅限于金钱、性爱和足球,从那以后我开始对玄学问题和哲学思想产生了长久的兴趣。我开始如饥似渴地阅读哲学家的著作,从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乔布读到斯宾诺莎、卡夫卡、萨特,从罗素、怀特海德读到维特根斯坦、A. J.艾耶尔甚至柯林·威尔森。虽然他们说的一切我都很难理解(特别是维特根斯坦),但我的确从中学到了一点,那就是这些伟人虽然长年苦心孤诣地钻研高深问题,其实根本没有得出答案,他们只是发现了更多的问题。
图4–13 《第七封印》
时隔近60载,这部电影依然震撼人心,这证明了伯格曼这部杰作的奥义之深。如今对我这个行将就木的75岁老人来说,这部电影或许更加微妙和深刻。电影中有一个重要场景,死神合情合理地质问布洛克:“你从来不停止发问吗?”布洛克坚定地回答说:“对,我从不停止。”我们也不该停止发问。对死亡的好奇以及对人生意义的质问和探寻贯穿人类文明的始终,但这些大多通过人类发明的各种宗教制度和经验得以证明并且形式化。总的来说,科学置身于此类哲学漫谈之外。然而,即使许多科学家自己既不是“宗教人士”,也不特别像个“哲人”,他们已经开始寻求理解和破除“自然法则”,并热切地渴望了解万物的发生原理和本质构成,他们将这些视为解决这类高深问题的另一种路径。某一瞬间,我意识到自己也是其中之一,我在科学,至少是在物理和数学领域发现了一些似乎世人皆需的精神食粮。
以前,科学指的是自然哲学,这表明其含义比我们今日所认为的要更广泛,那时候科学与哲学思维和宗教思维的联系更紧密。牛顿的著名作品《原理》全称是《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这一点也不意外,这本书介绍了他所认为的自然普世规律,革新了科学界。牛顿提出了一系列异端观点,如排斥有关不朽灵魂的古典学说、否认魔鬼与恶灵的存在、拒绝崇拜耶稣为神等,因为他认为这是盲目崇拜。尽管如此,牛顿还是将神的启示看作他创作作品的第一推动力。在评价《原理》这本书时,牛顿说:“当我在撰写有关这个体系的论文时,我会留意《原理》是否能帮助那些信奉神灵的人,如果能达到这个目标,我再高兴不过了。”
现代科学方法是自然哲学的产物,但它很少会激发类似的反思。然而,现代科学方法也十分强大,它能提供高深又一致的回答,解开许多恼人的重要问题。这些问题有关“宇宙”,自远古时期以来就困扰着人类:宇宙怎样演变、星星由何种物质构成、不同的动植物从哪里来、为什么天空是蓝色的、下次日食是什么时候等。对于我们周围的物理世界,我们已经有了很多了解,甚至对细节也了解颇多,而我们并不用像宗教言论那样给出特定的武断论据。
然而,我们还有许多未能解答的疑惑,这些深刻的问题与生来就有意识和思考推理能力的人类有关,比如我们是谁等。我们继续与心灵天性和意识做斗争,与心灵和自我做斗争,与爱和恨做斗争,与意义和目的做斗争。也许这一切最终会被人类大脑中燃烧的神经元和复杂的网络动力学解决。然而,我认为不可能,就像达西·汤普森100多年前说过的那样。人总有疑问,这是人类境况的本质。正如安东尼乌斯·布洛克那样,我们永远不会停止问问题,即便这些问题已经逼近死神沮丧和恼怒的极限。不知何故,与这些问题交织在一起的,是理解衰老和死亡时的挑战和矛盾,以及我们集体和个人对自己生存适应性感到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