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生活是模糊的希望和惧怕此起彼伏的骚动,希望和惧怕是新思想断断续续刺激起来的,新的欲望也是新思想激发起来的——社会生活不就是这样的吗?我们论述欲望的冲突和竞争时,就得到了社会目的论;论述希望时,就得到了社会逻辑。两项发明满足同一种欲望时,就会互相发生冲突。至于发生冲突的原因,我已经做过说明:每一项发明的生产者和消费者都希望或相信,这项发明更能满足他的欲望,另一项发明则略逊一筹。不过,即使两项发明满足了不同的欲望,它们也可能矛盾,原因有二:一是因为两种欲望是另一种高一级欲望的不同表现,两者都认为自己更加适合表达那种高一级的欲望;二是因为一种欲望的满足意味着另一种欲望的不满足,而且两项发明都希望对方的欲望得不到满足,都希望这就是它们竞争的结局。
关于两种互相冲突的欲望仅仅是一种高一级欲望的表现,我们有这样一个例证:15世纪发明的油画。这项发明否定了古代的蜡画,对油画日益增长的热情与既有的对蜡画的爱好展开了竞争,双方都认为,自己是最好的热爱绘画的形式。至于一种欲望得到满足而另一种欲望却得不到满足的情况,我们的例证是14世纪发明的火药。君主制对征服和集权的渴望日益增长,它渴望封建领主臣服,以满足自己的需要,可是它遇到了与之对立的发明,即强化的城堡和精湛的盔甲,这两项发明滋生了贵族的封建独立需求。倘若贵族坚持反对国王,那是因为他们坚信自己的城堡和披甲骑兵是强大的,正如国王坚信自己的大炮是强大的一样。
然而从历史角度来看,两项发明的主要矛盾有一个共同的根源,那就是它们满足了同一种欲望。基督教发明的执事会和主教制,和异教的领事制度及执政官制度无疑是相互抵牾的,这是因为,两者都认为他们对庄严的欲望只能由他们自己的显贵来满足,对方的要人是不能满足自己的欲望的。因此,容忍这两种对立体制的社会状态必然隐藏着邪恶。实际上,许多诸如此类的矛盾是基督教来临之后罗马帝国随之崩溃的原因。到文艺复兴时期,这一类矛盾又是吸收古罗马文明并反过来迫使基督教文明让步的原因。在一定程度上,我们还可以说,对修道院严格的宗教纪律的发明,也是对古罗马军团方阵的否定,这是因为在这两种发明人的眼里,自己的发明才能满足真正的安身立命的迫切需要,而另一项发明则是不可能满足这种需要的。
同样,多利安廊柱和科林斯廊柱被哥特式建筑的尖顶否决,五步格和六步格的诗歌被十步格的韵律诗否决。五步格的诗歌和科林斯廊柱满足了古罗马人对文学美和建筑美的欲望,可它们并不能满足12世纪法国人的欲望。对这个时期的法国人而言,十步格的诗歌对行吟诗人尤其珍贵,只有巴黎圣母院的风格才能满足他们的审美需求。这些观念中不可调和的成分是与之伴生的判断。现代人比较开放,他们把庄严赋予执事会和主教制,把优美赋予六步格的诗歌和英雄诗。于是,过去不可调和的成分可以兼容了,正如很久之前修道院制度和军事主义非常和谐一样,隐修是为求来世世俗生活的安稳,尚武是为求现世日常生活的安全。
由此可见,靠淘汰手段实现的一切社会进步,起初是对立的正反两方的决斗,这是显而易见的。但值得注意的是,反方并不是完全自立自足的,它必须依靠一个新的命题,这个新的命题又要被肯定的命题否定。所以在进步时期,淘汰手段也就是取代手段。在这里,我把“淘汰”和“取代”这两个概念合并为否定的概念,这个必然的结论可以解释:为什么没有自己纲领的政治反对派是虚弱无力的,他们用虚弱的批评来反对一切,却不能肯定任何东西。同理,在对教条的有效斗争中,一切伟大的宗教异见者或改革家都不会将自己局限于反对的立场。卢奇安[4]犀利的讽刺锋芒固然有助于摧毁朱庇特[5]的雕像,但是和略知一二的口齿不清的奴隶相比,他对基督教教条的摧毁力量却略逊一筹。还有人恰当地指出,一个牢固的哲学体系会死死抵抗一切攻击,然而,一旦它的对立面在另一个哲学体系中站稳脚跟,它就立即败下阵来。
无论一个艺术流派多么荒唐,它在被取代之前始终是生气勃勃的。古罗马建筑风格的消亡,要等到哥特式尖拱的来临;哥特式建筑的消亡,又要等到文艺复兴艺术的出现。虽然浪漫主义戏剧是杂交的产物,但要不是浪漫主义戏剧的兴起,古典悲剧还是比批评它的人更有生命力。一种商品之所以销声匿迹,那是因为另一种商品取代了它的地位,满足了同样的需求,或者是由于它满足的需求已经时过境迁,变化的时尚或风俗已经压抑了它。这样的变化不仅可以用反感或反对欲望的传播来解释,还可以用新的品位或原理来解释。[6]同样,只有等到新的司法原理或程序被制定或者被采用,不方便的或陈旧的原理或程序才能退场。倘若天才的司法体系没有被发明出来,古罗马的民法程序就会无限期地保存下来。执政官制定的法律令人愉快且给人激励,使古罗马的法律退出了历史舞台。在我们这个时代,法国的刑法和其他许多国家的刑法显然是老气横秋的,并且和舆论相抵牾。尽管如此,除非刑法学家在刑法责任的某种新原理上达成了一致的意见,除非这个新理论被广泛地接受,否则这个陈旧的刑法体系还是会维持下去。
最后一点,如果一个民族把一定数量的思想表达出来,并维持这个数量不变(如果它失去其中一些思想又不获得同等数量的思想来弥补,这种文明就面临滑坡而不是进步),那么除非有同等意义的语词和习语取代旧词,否则表达这些思想的词汇和语法是不会被淘汰的。一个语词消亡,另一个语词随之诞生。同样,一种语言消亡的时候,另一种语言就在它的内部或外部诞生了。如果一些重要的发明——比如从代词中派生出冠词,从不定式to have中派生出未来时态——没有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与罗曼语结盟,拉丁语就会是至今有人在说的活生生的语言。如果没有新的命题,那些反命题绝不可能成功——这些反命题就是和拉丁语的名词变格、动词变位对立的命题。
由此可见,每一个逻辑决斗都具有双重性,都含有两对决然对立的正反命题。尽管如此,虽然在社会生活的每时每刻,对立的一方否定另一方,它的自我肯定性质还是非常突出的。相反,另一方虽然也强调自我,但是它只有在和前一个命题的对立中才能凸现。在每一种情况下,政治家和历史学家都要明白,占主导地位的究竟是正方还是反方,都要注意正反两方角色互换的那一时刻,这一点至关重要。这一时刻随时都会到来。一个成长之中的学说、政治派别和宗教派别之所以受欢迎,是因为它支持对既定命题或教条的诘难,以及对政府的攻击。稍后,等到它的实力增强之后,我们就会看见这样的情况:坚持抵抗的民族的教会或政府就会被调动起来,去抗拒那些反对、怀疑和惊慌的情绪;此时,革新者的思想和主张就有了吸引力,就会引起反对、怀疑和惊慌的情绪。再来看产业和艺术的情况。如果说一部分公众受时尚的影响,采用一款新产品而忽视一款旧产品,那是由于他们有了寻求变革的乐趣,是因为他们想做异乎寻常的事情。稍后,新奇成为习惯并受到欣赏时,旧产品就回到守旧公众珍惜的习惯里去寻求庇护,这部分公众偏爱既有的风俗和希望,并以此显示:他们不像其他人那样做同样的事情。一种新的言语形式和旧形式争夺高下时,前者起初依靠的主要是对喜欢标新立异者的吸引力。稍后,新形式不再新鲜时,旧形式就会得到守旧者的支持,不过这个支持仅仅是反面的支持,喜欢旧词语的人不愿意像其他人那样说话。同样,一条新的司法原理和传统的司法原理也会在这样的决斗里翻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