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妨说,刚才对气候的一番论述也适合于年龄、性别等自然因素。总之,一切外部现实,无论是物质的还是生命的外部现实,都表现出相同的、无穷的、未能实现和难以实现的雄心,它们的作用是既刺激对方又要使对方瘫痪。它们身上的一种属性就是我们所谓的自然规律的固化,这就是铁的规律,这就是统御一切的现实。实际上,这就是再也不能沿着严格意义上的自然轨迹前进的状态,也是再也不能充分实现自我的状态。这样的规律同样适用于统计学家在社会领域发现的固化(或短暂固化)的影响。这是因为,社会现实(即思想和欲望的雄心)不亚于其他现实。其他社会实体,比如风俗、制度、语言、法律、宗教、科学、工业和艺术,也可以分解为思想和欲望。最古老的事物——过了青春期的事物,已经停止生长;比较年轻的事物却在继续生长。证据之一是我们的开销在不停地膨胀。我们的预算已经并将继续膨胀,直到终极的灾祸临头,这个终点反过来又成为重新增长的出发点,其终极命运也是在劫难逃的。我们不必回到1819年之前的情况,单看1819年到1869年,间接税从5.44亿法郎增加到13.23亿法郎,就表现得很有规律。1819年的3 300万人,1869年的3 700万人——他们的欲念逐年增加,因为他们在越来越多地互相模仿。只有越来越多地生产和消费,他们才能满足自己的欲念。因此,他们的公共预算应该和个人的支出成比例,这就是必然的结果。[3]
如果用统计学来研究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就会得出一些始终如一的级数,这些级数以平行的方式展开,与上述有名的“自然律”非常相似。这也许是因为自然比人类的历史悠久,自然史的漫长足以使一切文明都进入发明已经耗尽的状态,我们赋予这种状态固化和永恒的性质,并讴歌这样的状态。我所谓的文明就是自然的生命类型(我们所知道的真正网络状的社会)。社会学的统计数字的周期性非常美、非常令人钦佩,这种周期性顽强地凸现年龄或性别对犯罪率或结婚率的影响,其原因就在这里。我们事前就可以肯定这样的规律性。同样,我们可以肯定,可以把犯罪嫌疑人分为神经质型、胆汁质型、黏液质型、多血质型,甚至是金发型、褐发型。我们还可以肯定,这些类型的人每年的犯罪率总是维持不变的。
我想提请读者注意,有些看上去是另一种统计规律的数字,实际上也属于上面提到的那种类型。比如,至少在过去的50年里,治安法庭判定有罪的案子,每1 000宗中至少就有45宗提起上诉。相反,在同一时期里,公诉人提起上诉的案子却稳步减少到原来的一半——这是为什么呢?公诉人上诉的减少是司法界的互相模仿在增加的直接结果。那么,我们又该如何解释囚犯上诉的数量静止不动呢?我们可以这样说:被判有罪的人在考虑是否上诉时,一般不受处境相同者的影响,不考虑他们正在做什么,也不考虑他们可能会做什么。一般来说,他们对这类事情浑然不知。统计数字显示,上诉法庭越来越倾向于确认下级法庭的判决——上诉人对这样的数字更不注意。不过,假如其他情况(根据案情而怀有希望或感到恐惧的原因,每年平均的分量基本差不多)相同,影响当事人是否上诉的原因是他大胆的程度,他害怕失败或希望成功的程度决定着他是否上诉。我们在这里又看到了一个权衡的因素——当事人胆大和自信的程度,这个因素必然要反映在上诉比例始终如一的猜想中。
凯特勒的错误可以从历史的角度来解释。统计学最初关注的是人口问题,也就是生老病死、婚丧嫁娶的问题,这在任何地方、对于任何年龄组来说都是重要问题。一般来说,这些气候和生理因素或悠久的社会因素的产生几乎是有规律的重复,所以统计学家就犯了把这样的观察结果推而广之的错误,后来的观察证明这样的泛化是错误的。统计数字本来只表达这样的意思:大众模仿个别高位人的奇想和观念的时候,其实是受到约束的,统计数字可能是用来肯定当前的偏见的。这种偏见认为,社会生活的一般事实不是由人的脑子和意愿决定的,而是由一些所谓的自然规律的神话决定的。
话又说回来,人口统计数字应该打开我们的眼界。任何国家的总人口都不会维持不变,它必然或增或减;在不同的民族和时代,人口变化的情况各有不同。我们怎么可能用社会物理学的假设来解释这个事实呢?我们自己又如何来解释呢?我们有一个非常悠久的做父亲的需要,这种欲望的升降反映在每年的出生率中。统计学表明,这个悠久的需要总是要产生巨大的波动。查一查历史,比如法国的历史,就可以看到一连串的人口减少和增加的情况,这种波动是渐次的、交替发生的。人口波动乃时代属性,这纯粹是虚构的情景。做父亲是自然而本能的欲望,这是一回事;社会的、模仿的、理性的欲望则是另一回事。前一种欲望是一个常数。在每一种风俗、法律或宗教大变动的时期,后一种欲望都要嫁接到前一种欲望之上,所以它总是表现出周期性的波动和更新。经济学家的错误在于将两者混为一谈或只考虑前者。实际上,对社会学家而言,只有后者才具有重要的意义。
此外,想做父亲的第二种欲望还有许多新颖独特的欲望,这样的欲望和社会人想生孩子的社会动机一样多。在解释这些社会动机时,我们常常能找到一些实际的发现或理论的构想。西班牙裔美洲人或盎格鲁-撒克逊人之所以生育率高,那是因为他们可以到美洲定居。倘若哥伦布没有发现美洲,真不知有多少人是不会出生的!不列颠小岛上的英国人之所以生许多孩子,那是因为他们可以到全世界1/3的地方去殖民。其他原因是:一连串幸运的探险,善于航海和好战的天性,尤其是个人的首创精神,等等,这些原因的直接结果就是开辟大量的殖民地。马铃薯被引进以后,爱尔兰的人口从1766年的300万增加到1845年的830万。历史悠久的雅利安人渴望多生孩子,以使他们祭坛上的香火永不熄灭,以使祭坛上的祭酒永不枯竭,因为他们相信,香火和祭酒的断绝会给他们的灵魂带来灾难。狂热的基督徒顺从《圣经》大家庭的教诲,梦想当大家庭的一家之长。对早期古罗马人而言,多生孩子就是多给共和国奉献武士。如果没有这样一组发明,如果古罗马人用不上伊特鲁里亚人、萨宾人和拉丁人的这些发明,古罗马共和国是绝对不可能存在的。开矿山、修铁路、盖棉纺厂就是给现代发明诞生的产业添上翅膀。哥伦布、瓦特、富尔顿[4]、斯蒂芬森[5]、帕芒蒂埃[6]、安培[7]等发明家,无论他们是否出名,他们都可以被视为人类有史以来繁衍能力最强大的人。
容我不再赘述,我的意思已经说清楚了。父亲对已经出生的孩子总是一视同仁的,这是有可能的。但是,对他们的潜在的可能生出的孩子,他们的态度却可能迥然不同。他们既可能像古代的家长,把孩子当作没有权利的家奴;也可能像今天的欧洲人,把孩子当作索求无度的主人和债权人,说不定哪一天他们还会成为子女的奴仆。这是因为古今的风俗和法律不同,风俗和法律是欲望和思想的结果。和其他地方一样,我们在这里看到,个人的首创性和传染式的模仿造就了上述一切结果,这就是我说的社会现象。千百万年之前,在历史的进程中,要不是偶尔出一个天才,要不是他刺激了人类的繁衍能力,人类的数量也许会减少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地步,也许人会像熊和野牛一样停止进化。这些天才的祖先刺激人的繁衍能力有若干途径,或者是通过发展生产、建立殖民地来开辟新的出路;或者像马丁·路德[8]那样,以一种全新的形式来复活宗教热情。每一种刺激可以说都唤起了新的欲望,比如社会性意义上的做父亲的欲望,追加或替代古老的欲望——追加的情况多于替代,然后沿着自己的方式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