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把主要的模仿律研究了一遍，现在还需要阐述它们总体上的意义，补充一些意见以使之完整，同时还需要指出这些模仿律派生出来的几条重要的规律。
最重要的模仿律，似乎是模仿无限增长的趋势。这个固有而无限的雄心是宇宙的灵魂。?[1]??以物质形式而言，它表现在光对空间的征服之中；以生命形式而言，即使最低等的物种也力求用自己的同类覆盖全球。即使是徒劳无功，这种模仿律还是要驱动每一个发现或发明，包括最微不足道的革新。它将传遍无限拓展的社会领域。然而，除非这个趋势得到许多发明的支持，包括逻辑上和目的论上的支持，除非它得到优势者威望的帮助，否则它就会受到障碍而停滞不前。这个趋势必须要不断克服或避开这些障碍。所谓的障碍是逻辑上和目的论上的矛盾，是其他发明与这个趋势的对立，或者是无数原因造成的壁垒，包括种族的骄傲和偏见，多半是家族、部落和民族之间的壁垒。在每个民族或部落的内部，这些障碍就是阶级造成的障碍。因此，一个好的思想在一个群体里被提出后，它就会在群体里通行无阻，但到群体的边缘后却会突然止步。所幸的是，这个急刹车仅仅是放慢速度而已。不错，在遭遇阶级壁垒的情况下，下层阶级里兴起并向上传播的一项令人高兴的发明，在世袭贵族政治体制不平等的情况下，就到此为止而不能前进了，除非采用这项发明显然对上层阶级有利。
与此相反，正如我已经证明的那样，上层阶级提出或接受的革新很容易传播到下层阶级，因为下层阶级总是能感觉到上层阶级的威望。结果就产生了这样的现象：由于这个持久的下移趋势，下层阶级逐渐上升，并且以众多的人数使上层阶级膨胀。于是，由于和模仿对象趋同的因素，复制的副本就和范本旗鼓相当了。换句话说，副本到头来也能成为范本。另外，这种新范本的优势再也不是世袭的优势，所以这样的优势就不是以个人为中心的，而是个性化的、因人而异的。模仿下移的步伐永不停息，然而它隐含的不平等却发生了质的变化。这个不平等不再是贵族式的、内在有机体似的不平等，而是民主化的不平等，完全是社会根源的不平等，我们姑且称之为不平等。然而从实质上说，它必然是一种毫无人情味的名望的相互作用，它必然是因人而异、因行业而异的不平等。就这样，模仿的领域不断增长，不断从世袭的影响中解放出来。
我们再说一说家族、部落或民族之间的壁垒。当一个群体声势浩大、凯歌高奏的时候，它的知识、制度或信念可以毫不费力地传入被它征服的临近的群体中。这也是事实。弱者和被征服者的范例对征服者而言根本就是不存在的，除非他们的文明显然比征服者优越。因此我们可以补充说，战争对被征服者起到了文明开化的作用，对征服者来说却不是这样的，因为征服者不屑于向被征服者学习；相反，被征服者顺势而行，从敌人那里借用若干有用的思想，以丰富自己的民族宝库。古埃及人没有从被俘的以色列人的古籍中学习任何东西，他们铸下了大错。犹太人却从古埃及主人的象形文字中获取了大量的灵感。不过正如我已经阐明的那样，一个民族用自己辉煌的文化凌驾于别的民族时，过去只模仿自己祖先的被支配的民族就会模仿这个优势者光辉的文化。现在看来，这个超越民族边界的模仿——我称之为时尚，实际上是把阶级关系的规律应用到国家关系之中。由于时尚的入侵，模仿从暂时处于优势的国家扩展到处于劣势的国家，正如它在一个国家之内沿着社会阶梯从上到下传播一样。因此，时尚律在国家之间产生的影响和模仿律在一个国家内部产生的影响有相似之处，我们看到这样的现象时，并不会感到奇怪。实际上，上层阶级范例的辐射为自己的拓展铺平了道路，这时的模仿很容易进行，并且是一种相互关系，下层阶级要吸收上层阶级的范例。同理，强大的国家富有感染力的威望也为自己的拓展铺平了道路。其原因是，国家经过了从家庭到部落，再到城邦和民族国家的形成过程，通过同化被蚕食的邻居或蚕食被同化的邻居，国家的规模逐渐扩大。
再举一例。从上到下的模仿在长期复制的过程中产生了所谓的民主化的平等。这就是阶级的融合。在这个过程中，人们接受彼此的优势，以钦佩的态度互相学习。同理，长期的时尚模仿最终使低位的民族达到和优势民族相同的层次。如此造就的一种联盟关系就像现代欧洲力量平衡的关系。这种平衡意味着彼此的服务和相互的交流。就这样，从国际关系来看，自由而无阻碍的模仿在逐渐扩大范围，不稍停顿。
然而，与此同时，传统和风俗这两种保守的模仿形式始终在固化模仿得到的东西，并使之持久，而且在每个阶层的心里巩固其扩大的范围。它们在模仿上层阶级或文明程度比较高的邻居中学习到越来越多的东西。与此同时，隐藏在模仿者头脑里的每个模仿的幼芽，渗透到了他们的整个神经系统和肌肉系统中。这样的种子以新信念、新渴望、新思想或新智能的形式出现，不断成长为外在的符号，变成语词和行为，并根据从里到外的规律前进。
在此，我要用这条模仿律来把前面的模仿律再集中审视一下。凭借这些规律，模仿的趋势从诞生之日起就获得了自由，以几何级数增长，被越来越清楚且圆满地表达出来。因此，每个模仿行为都在创造条件，使新的模仿行为成为可能，使之越来越自由与合理，同时又使之具有更加精准且确定的性质。这些条件逐渐压抑种姓、阶级和民族的藩篱，交通工具更加快捷，人口密度增加，空间距离随之缩短。距离缩短实现的程度，有赖于农业发明或工业发明有效且广泛模仿的程度。另一个相关的因素是新土地的发现。这两种发现推动最富有创造力，同时又最富有模仿力的种族在全球范围内流动。假定所有这些条件结合起来并得到最大限度的满足，模仿就会像声波一样，在一个完美的弹性介质里刹那间传播开来。我们正在接近这个新奇的理想。在某些特殊的阶段，当我指出的最基本的条件互相结合时，社会生活的现实就会表现出上述的趋势。比如，我们在学术界就已经看到这样的情况：虽然学者们天各一方，他们还是通过各种国际交流而保持联系。在商人长久而普遍的接触之中，我们也看到了这样的情况。1882年，海克尔在论述达尔文理论成功的讲演中说：“他的革命思想的决定性胜利，对一切科学都产生了重大的影响，这种影响以几何级数每年递增，为我们开辟了最令人欣慰的前景。”实际上，达尔文和斯宾塞的胜利之迅捷，实在是令人震惊。至于商业上的模仿，一旦它获得自由的天地，它就会迅速传播开来。这是各个历史时期都有人议论的问题，并非我们这个时代才有人注意。请读兰克?[2]??对安特卫普从1550年到1566年发展的描述。16年内，该城与西班牙的商贸翻了一番。与葡萄牙、德国、法国的商贸增加了两倍多，与英国的商贸增加了19倍！遗憾的是，战争使这样的增长戛然而止。但是，在这样断断续续的飞速发展中，我们看见了向无限商机拓展的稳步前进的力量。
[1]?让我充分展开说一说我对未知的和不可知的宇宙重复现象的思考。也许至高无上、无所不在的雄心并不是充分说明问题的解释。我承认，有的时候我心里想到的是另一种解释。我思考了这样一个事实：无穷无尽、不知疲倦的自我重复是爱的标志之一。不断地反复说同样的一件事，不断地反复描绘同一个对象，这是爱的具体表现，在艺术和生活中都是这样的。于是我就自问：既然宇宙似乎乐意进行单调的重复，难道这不是深刻地说明，冥冥之中的宇宙在倾泻无穷无尽的爱吗？宇宙的大爱不是胜过宇宙的雄心吗？我禁不住浮想联翩，虽然一切事物都有其内部矛盾，然而它们都是由相同的爱造就的。我想，只有用这种爱，我们才能解释万物之美，尽管邪恶和不幸始终是存在的。然而有的时候，当我思考死亡的时候，我又禁不住要为悲观主义辩护。一切事物都在自我重复，万物无常。这就是宇宙的两大特征，后一种特征派生于前一种特征。把世界构想为一个完美的世界，一个既稳定又具有原创性的世界，万物恒久，无一物自我重复——为什么说这是空想呢？这一切美梦该画上休止符啦！
[2]?兰克（Leopold von Ranke，1795—1886），德国历史学家，著有《拉丁民族和条顿民族的历史》 《16世纪和17世纪古罗马教皇的教会和国家》 《德国宗教改革史》《16世纪和17世纪的法国史》 《16世纪和17世纪的英国史》等。——中译者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