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用什么方法来压制信念和利益之间的冲突并使之达成一致,一个必然的情况几乎总是要发生:由此而产生的和谐总是要造成一种新的对抗。
我们已经看到,社会进步是通过一连串取代和积累完成的。区分这两种机制肯定是至关重要的。然而,进化论者在这里再次犯下了错误,把两者混为一谈了。也许“进化”这个词本身就挑选得不好。不过,发明经过静悄悄的模仿而得到传播之后,我们还是可以称之为“社会进化”,这就是社会的基本事实。有的时候,一项新的发明被模仿之后,被嫁接到了以前的一项发明上,并且培育和完成了那项旧发明,这时我们不妨称之为“社会进化”。但是在这第二种情况下,我们为什么不用一个更加精确的术语“嵌入”(insertion)呢?一种有关普遍嵌入的学说,对于校正普遍进化的学说,应该是令人愉快的贡献。最后需要说明的是,一项新的发明起初就像一个看不见的微生物,后来成为一种致命的急病,它携带着病菌,附着在一项旧发明的身上,终究要摧毁这项旧发明——既然如此,我们又怎么能说,这项旧发明进化了呢?它没有进化,这是反进化,也许是革命,但肯定不是进化。当然,第二种进步和第一种进步一样,说到底,除了进化,别无其他成分,因为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是进化,因为一切都是模仿。不过既然这两种进化和模仿互相斗争,所以倘若把这些互相冲突的成分构成的总体结果看成一个单一的进化过程,那就是一个严重的错误。我想,顺便指出这一点是至关重要的。
让我们再来看另一个更加重要的事实。无论用什么方法来压制信念和利益之间的冲突并使之达成一致,一种必然的情况几乎总是要发生的(难道不是吗?):由此产生的和谐总是要造成一种新的对抗。对琐细的矛盾和对立而言,某一个宏大的矛盾和对立已经被取代了,这个局面要谋求一种解决办法,然而它刚好又造成了更多对立,如此循环往复,直至得到最终的解决办法。百万之众不会为鸡毛蒜皮的几头牲口和几个猎物而争吵不休,他们会结成军队以征服相邻的民族。这是他们调动一切贪婪活动的集合点。实际上,在通商和交换出现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武力一定是解决问题的逻辑办法,要解决敌对利益引起的问题,必然要靠武力。武力产生战争,两个民族的战争取代了千千万万个体的斗争。
同样,一百来人聚集在一起时,他们会停止个人间的斗争和相互算计,他们将建立一个作坊以便一道工作。他们的行为不再对立,然而这时却出现了另一种意料之外的对立,也就是他们这个作坊与生产同类产品的其他作坊的对立。这还不是全部的对立。工人在工厂的兴旺中有共同的利益。无论如何,由于有组织的劳动分工,他们的生产欲望结合起来为同样的目的服务。同样,军队的士兵也会分享胜利的共同利益。然而,同时还存在着另一种斗争,所谓的资本和劳工,即所有的雇主和所有的劳工之间的斗争?[1]??;军队的各个军衔之间、国内各个阶级之间,存在着另一种斗争,这是由不完美的和谐引起的斗争。这种目的论方面的问题是产业组织和军事组织里固有的问题。同理,科学进步自然会产生逻辑问题,会揭示理性之可以解决和不可以解决的矛盾,那是过去的无知掩盖的矛盾。
封建制度和教阶制度的力量都很强大,这有助于减轻中世纪的激情,巩固时代的利益。与此同时,教皇与帝国、教皇党与皇帝党之间大规模的流血冲突(初为逻辑决斗,后为目的论的决斗即政治决斗),却在这两个和谐体制之间的接合部产生了,这两个和谐体系不可能和谐相处,有一个必然要垮台。现在要问:这样的矛盾和对立被取代是不是有利?如果没有不和谐因素的抵消,利益的和谐和思想的和谐是不是完整的?换句话说,在护卫社会太平的过程中,一定的错谬、一定的欺骗和牺牲是不是永远不需要?
如果矛盾或对立的取代机制里包含了一定程度的集中化,那肯定是有好处的。虽然常备军的组建可能会挑起残酷的战争,然而那总会胜过小型的封建团伙或原始家族之间无休无止的攻伐。诚然,科学的进步可能会揭示深奥的神秘现象,深深的裂痕可能会使不同的学派分裂,因为它们会从相同的武器库中寻求不同的弹药来支撑自己的学说,它们会围绕新问题展开争论,然而我们却不能因为失去了没有争论的蒙昧时代而感到惋惜。总之,科学更多地满足了而不是撩拨了我们的好奇心,文明更多地满足了我们的需求而不是危害了我们的激情。发明和发现用取代的方法起到了治疗的作用。发明平息我们的自然需求,唤起我们对奢侈品的需求,它们用更加迫切的欲望取代不那么迫切的欲望。新发现取代过去的焦虑状态时,或许用上了同样多的因为无知而感到的焦虑,然而无论怎么说,新的焦虑——因无知而不安的状态——总不如过去的焦虑那么使人心焦。矛盾和对立的变化多样的转换把我们引向的目标,难道我们还看不见吗?竞争必然以垄断告终。自由贸易和放任政策往往会产生劳工组织。战争往往导致国家的过分膨胀——战争将不断产生庞大的国家集体,直到文明世界最终实现政治上的统一,直到世界和平得以实现。压制小的冲突会产生大众之间的冲突,大冲突的烈度和规模越是增加(直到我们后悔导致了大的冲突),终极的和平解决办法就越是必要。皇家军队取代了地方武装或封建民兵之后,士兵的数量少于过去民兵的总和,皇家军队产生冲突的灾难和过去的武装冲突产生的灾难相比,那就是小巫见大巫了。可惜就我们所知,这个好处正在弱化,和国家被迫增加军队数量的趋势刚好成反比。大国把所有强壮的男人都征召到军队里服役,因此这个方面的文明成果眼看就要消失殆尽。庞大的军队难道没有预示即将来临的大动荡吗?征服带来大团结、大和平,然而大动荡却又接踵而至——除非士兵的武器由于不使用而生锈,除非士兵最终放下了手里的武器。
[1]?这样的斗争是实实在在的斗争,即使在16世纪,我们也能看到“有组织劳工的联合与雇主的联合(公司)的对立”(见Louis Guibert,Les anciennes corporations en Limousin?,etc.)。巴黎、里昂等地劳工曾联合起来“提供印刷工、面包工和制帽工,控制资源,以对抗雇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