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累时期走在替代时期之前。正如在新的语言形成前,现有的语言肯定是从词语的获取、动词的获取开始的。
至此,我们已经探讨了互相斗争和互相取代的发明和发现,现在我们要探讨互相扶助、交相辉映的发明和发现。我们先讨论通过取代而实现的进步,再讨论通过积累而实现的进步,读者不能由此而推断孰轻孰重。实际上,积累往往是走在前面的,正如它看上去走在后面一样。取代既是阿尔法(alpha)又是欧米加(omega)——既是头又是尾,积累仅仅是三段论里的中项而已。比如,语言的形成肯定是从词语的获取、动词的获取开始的,当它们表达尚未表达过的思想时,它们没有遭遇挑战其地位的对手。毫无疑问,这样的环境加快了它们起步的速度。在原始宗教的发轫期,神话传说滋养了宗教,并且在它们的解答中找到了解决新问题的答案,因为过去的答案与新的答案之间没有矛盾。它们不容易产生矛盾,因为它们为不同的问题给出了不同的答案。也许,原始的风俗难以嫁接到自然状态下特有的任意性上去。但是,当它们回答过去未曾提出的司法问题时,当它们调节过去未曾调节的个人关系时,它们不需要和先前存在的风俗做斗争,它们的运气不错,它们不容易产生纠葛。
最后要说明的是,原始的政治组织想必是有一定的自由发展空间,且不会引起内部的军事或产业纷争。第一种政治形式是回应安全需求的形式,那是过去未曾满足的安全需求,这样的条件有利于这种政治形式的确立。比如兵法之滥觞,每一种新武器、新阵法、新战术都容易追加到业已存在的武器、阵法和战术之上。与此相反,到我们这个时代,一种新的战车或军事条例被引进之时,当它即将取代旧的战车或条例时,不经过一番艰苦的斗争就站住脚的事情,是很难发生的。在产业发轫期,产业的形式是牧业和农业,每一种新的作物、新的家畜都是单薄的田野粮库资源的积累。可是到今天,新作物、新家畜就可能会取代几乎具有同等价值的农作物和家畜了。在远古时期还有其他类似的情况,每一次新的天文发现或物理发现都会照亮人脑中未曾被照亮的朦胧之处,毫无争议地与过去的观察并排储存而相安无事,因为它们一点儿也不矛盾。那是一个驱散阴影的问题,而不是克服谬误的问题。那是一个探索无限辽阔、未经开垦的土地的问题,而不是改良祖先已经开垦过的土地的问题。
然而,我们不应该忽略这样的事实:靠逻辑决斗取代之前的积累是一回事,取代之后的积累又是另一回事。第一种积累里的聚合是弱聚合,成分之间的主要纽带不互相矛盾。第二种积累里的各个成分都很强,它们不仅互相对立,大多数还彼此肯定。这种积累是强有力的,因为它会不断增加对强大而全面的信念的需求。从以上论述可以看出,这个判断不错。很快,这个道理将更加显而易见。我将证明,无论用什么方式考察,都可以看到两种不同的发明或发现。一种是可以被无限积累的发明或发现(虽然也可以被取代),另一种是积累达到一定程度时终将被取代的发现,否则进步就无法继续进行。在进步的过程中,两种积累的分布是自然发生的。第一种积累既可以走在第二种积累之前,也可以尾随其后;无限积累走在后面的时候,有限积累已经耗尽,这样的发明和发现就表现出过去缺乏的系统性特征。
因为和新思想对应的新词语会不断增加,所以语言是可以无限增长的。不过,虽然不断增加的词汇量不可阻挡,语法的增加却受到了限制。少数语法规则和语法形式性质相似,它们或多或少能满足语言的一切需要。除此之外,新的规则或形式要想兴起,就不可能不和老的规则或形式产生对立,就不可能不重新塑造语言的习惯用法。如果用介词加冠词来表达名词数的思想要进入一门语言,如果这门语言已经有了格的变化,其出路只有两条:要么是介词加冠词最终战胜格的变化并将其淘汰出局,要么是格的变化把介词和冠词驱逐出去。请允许我断言,语法固定之后,词汇不会停止增加,相反,它增加得更快。此外,从这个时候开始,每个新词都会穿上同样的语法外衣,它不但不会和其他词汇产生矛盾,还能间接地肯定它们隐含的命题。比如,每个进入拉丁语的以-us或-a结尾的新词,似乎都重申和肯定了一切有类似词尾的旧词。就是说,新词都肯定了拉丁语的以下命题:-us和-a是拉丁语特性的标记;i、u、oe、um分别是属格、与格、宾格的标记,如此等等。
和语言一样,宗教也呈现出两个方面:一是叙述和传说的词典,这是宗教的出发点;二是教条和仪式的语法。前者包含《圣经》故事、神话故事、神的故事、半神半人的故事、英雄和圣贤的故事,它可以不停地发展;后者却不能按同样的方式拓展。根据特定的宗教原理解决了一切折磨良心的问题之后,一个分界的时刻就会到来——任何新的教条引进之时,无不在一定程度上和既定的教条产生矛盾。与此相似,任何新的仪式都是教条的表现,都不可能自由地打入既定的宗教,因为一切教条都已经用既定的仪式表现出来了。宗教信条和仪式确定之后,殉教史、圣徒传和教会史必然会越来越丰富,其增长甚至会加快速度。再者,一种成熟宗教的圣贤、殉教者和信徒,他们的一切行为、思想和圣迹在因袭性和正统性上不会互相矛盾,反而是互相映射、互相肯定的关系。在这个方面,他们和神人或英雄不同,和神灵与半神半人也不一样,和教长、使徒亦不相同。此外,他们和教条、仪式确立之前先后出现的传奇人物和非凡人物也不一样。
在这里,我必须要插入一段至关重要的话。如果一种宗教主要是叙事性的宗教,它就具有很高的变异力和可塑性;如果它主要是教条式的宗教,那么它基本上就难以有变化。古希腊-拉丁异教几乎没有教条,所以它的仪式里几乎没有什么教条意义,而它的象征意义就具有比较明显的叙事性意义。比如,其象征意义可能是谷类女神色列斯和酒神巴克斯(Bacchus)的一个生活片段。如果这样来理解仪式,不同仪式的积累就可能是无穷无尽的。在古代的多神教里,如果说教条几乎没有任何意义,那么叙事几乎就含有无所不包的意义。因此,多神教里叙事的丰富性是难以想象的。这好比现代语言里习语无限膨胀的可能性。以英语为例,虽然它的语法手段非常贫乏,但是它包容了各种各样的外来词,只需将词尾略微变换,它就可以吸收外来语,这就是一种语言的洗礼。不过,虽然这种无限膨胀的能力是叙事性宗教变异性的原因,但这并不意味着它特别强化了低档批评的能力。与坚实的神学体系相比,或者与始终如一的教条和教条性仪式相比,叙事性宗教的变异能力完全是另一回事,教条和教条性仪式可以群起抵抗外来反对者的批评。
插话结束,我们回到正题。适用于宗教的规律,同样适用于谋求取代宗教的科学。只要科学仅限于列举、描写事实和有意义的数据,它就能无限地延伸。科学就是以这种方式滥觞的,起初它就是彼此无关、彼此不矛盾的现象的集合。稍后,一旦它成为教条,一旦它开始制定规则,一旦它开始构想理论,也许它就成为人类成就中最难以拓展的东西了。一旦它构想的理论为事实赋予互相印证的特性,而不是单纯的不互相矛盾,一旦它无意之间把感知素材综合为直觉的形式,它就难以拓展了。一旦它成为潜隐的时间、空间、物质、力量之类的一般命题,它就成了最难以拓展的东西。在这样的情况下,科学会更加完善。不过科学的完善是通过互相取代,是通过周期性的新起点展开的。与此相反,观察和实验却在不断积累。一些主要的假设在一个又一个时代里重新露面,原子论(atomism)、物力论(dynamism,即现代进化论)、单子论(monadology)、唯心论(柏拉图主义或黑格尔主义)都是这样的假设。它们是不断膨胀、东奔西突的无数事实难以突破的框架。不过,在这些大框架的思想、假设或科学发明之中,有一些得到了越来越多的互相印证,从不断积累的新发现的事实那里得到印证。因此,这些新发现的事实不仅是互不矛盾的,而且是互相重复和印证的,仿佛它们在共同证明同一条规律或同一个集体命题。在牛顿之前,一个又一个天文发现并不互相矛盾。自牛顿以降,它们还互相印证。理想的境界是:每一门科学都应该像天文学那样还原为一个公式,各门科学的公式应该用更高一级的公式统合起来。一句话,再也不该细分为许多门科学,而只应该有一门总体的科学,就像多神教演变为一神教一样,经过选择之后,它不再众神林立,而是一神独尊。
就这样,部落社会从游牧社会进入农业社会,以后又进入制造业的国家。在这个过程中,社会的果场和园林丰富了起来,纺织品日渐精湛,社会的利益必然日益增加,相应的法律和风俗也必然积累得越来越多。不过在五光十色的法律中,最耀眼的法律必然是少数。对这些少数法律而言,进步即是取代。如今,法律的“语法”形成之后,法律的“词典”——法国人所谓的《法律公报》(Bulletin des lois)——当然也是在明显地扩容,并成倍地增长。不过,从现在开始,以后的法律都披戴相同的理论,这统一的理论是:所有的法律都顺应既有的法典,都适应各自的农事法、商法、海事法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