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足有机体的欲求是一切社会进化的目的。一切发明和发现的构造成分都是初始的模仿……形成了发明谱系树。
第一章只陈述了一个主题,并没有展开论述。这个主题是:模仿是一切社会相似性的原因。然而,我们不应该轻率地接受这个公式。为了真正掌握其真理,我们应该透彻地理解这个公式,并掌握与此类似的两个公式:生物相似性和物理相似性的公式。刚开始观察社会时,例外和相反的情况似乎都很多。
两个不同类型的物种在解剖学和生理学上具有很多相似性,这个现象显然不能用遗传性重复来解释,这是因为在许多情况下,它们追溯到的或理论上可以追溯的共同祖先,并不具备这些相似性。比如,鲸像鱼的形状显然不是继承鱼类和哺乳类共同祖先的形状。即使蜜蜂的飞行使我们联想到鸟类的飞行,我们也没有理由认为,鸟类的翅膀和蜜蜂的翅鞘继承了一个遥远祖先的共同特征,因为这个共同的祖先也许是一种爬行动物,而爬行动物是不会飞行的。达尔文和罗马尼斯[1]认为,许多关系遥远的动物具有类似的本能。我们从这些类似的本能上也会得出同样的结论。比如,装死作为逃避敌害的本能就是这样的,狐狸、昆虫、蜘蛛、蛇类和鸟类都具有这种本能。在这样的情况下,本能的相似性只能用自然环境的同质性来解释。所有这些异质的生物都是依靠同样的环境来满足基本需求的——对一切生物来说都是基本的、相同的需求。再来看环境,自然环境的同质性只不过是同质的光波、热波和声波在空气和水中以同样的方式传播的结果,空气或水就是以同样的方式振动的原子构成的。至于一切细胞、一切原生质的同质性(比如营养或应激状态的同质性),我们不能用生命同质的化学元素的分子构成来解释。根据现在的假设,我们应该用化学元素无止境的重复运动所固有的内在节律来解释,而不是用遗传特征的传递来解释,或用裂变或某种原生质细胞的复制来解释。虽然在生命的发轫期,只存在一个自发形成的细胞。但我们只能这样来解释一切生命的同质性,难道不是吗?由此可见,虽然上述相似性并不能归因于生命或遗传形式的重复,然而这一类相似性的确是由物理形式即振动形式产生的。
同样,我们总是能看到这样的情况:两个民族通过不同的路径创造的文明在语言、神话、政治、手工艺、艺术、文学等方面有相似之处。在这里,互相模仿并没有起作用。国利伐(Quatrefages)说:“库克[2]船长在造访新西兰时发现,那里的人像苏格兰高地人。”[3]毛利人和古老的苏格兰人的社会组织的相似性,当然不是由于他们有共同的传统,没有任何语言学家愿意把他们不同的语言追溯到一个共同的母语,并借此获得乐趣。科尔特斯[4]到达墨西哥后,发现阿兹特克人就像旧世界的许多民族,他们拥有国王、等级分明的贵族、农业阶级和手工艺阶级。他们的农业有浮动的小岛和完善的灌溉系统,他们的建筑、绘画和象形文字使人想到古埃及。他们的年历有自己的特点,同时这也证明他们的天文学知识和当代欧洲人的知识对应;虽然他们的宗教有血腥的一面,但这个宗教还是有点儿像基督教的礼仪,尤其是像基督教的洗礼和忏悔。在有些情况下,巧合的细节实在是令人震惊,所以有人相信,他们的艺术和制度是遭遇海难的欧洲人从旧世界带来的。[5]但是,这些相似性和其他无数类似的东西似乎更接近这样的一个道理:我们不得不承认,人类的天性基本上是一致的,外在环境的性质也是一致的,难道不是吗?就人性来说,满足有机体的欲求是一切社会进化的目的,普天之下此理皆同。所有人的感觉器官和大脑结构,无不相同。就外在环境的性质而言,环境提供大致相同的资源以满足大致相同的欲念,大致相同的眼睛看见的是大致相同的景观,所以世界的产业、艺术、感知、神话和理论必然是大致相同的。这些相似性和上述相似性一样,都说明了一个普遍的原理:一切相似性都诞生于重复。然而,虽然这些相似性有社会性质,它们却是生物和物理的重复性造成的,是人的功能和器官的遗传性造成的,是温度、颜色、声音、电流和化学亲和性在振动的传输中造成的,这些亲和性构成了人居住和耕耘地区的水土。
在这里,我们遭遇了最有力的反对意见或例外情况。这条普遍的原理看起来固然有分量,但它仅仅是给社会学提供了一个机会,使社会学能复写比较解剖学里的一个区分:比较解剖学区分了相似性和同源性。对博物学家而言,昆虫翅鞘和鸟类翅膀的相似性似乎是肤浅的、毫无意义的。这一类相似性可能会非常令人瞩目,然而博物学家却不理睬。[6]他们几乎否认其存在。不过,对鸟类翅膀、爬行动物的爪子和鱼类的鳍,他们却给予了高度重视。从这个观点来看问题,后面这些相似性是相近的、深刻的相似性,是和前面那些相似性迥然不同的相似性。如果说这样的区分对博物学家来说是合理的,我就不明白,为什么社会学家应该被剥夺去做类似区分的权利?为什么社会学家不能以同样的鄙夷态度去对待不同的语言、宗教、政治和文明在功能上的相似性(functional analogies)?为什么不能以同样的尊敬态度去对待它们解剖学上的同源性(anatomical homologies)?语言学家和神话学家已经充满了这样的精神。语言学家认为,阿兹特克语里的神(teotl)和古希腊语里的神(theos)的相似性没有任何意义。相反,他们努力证明bischop和episcopus这两个词是同源词“主教”。[7]其原因是,语言成分在演化的任何时刻都不应当脱离过去的变化,我们也不应当把它孤立起来看问题,不应当让它脱离它反映和被反映的其他语言成分。因此,两个语言成分被游离出来的、在两个阶段的相似性尽管可以得到证明,然而由于它们脱离了自己的语系,脱离了一切构成其真实生活的成分,所以这两个抽象出来的语言成分之间的关系仅仅是人为的现象,而不是两个真实事物之间的真正的联系。这个观点可以进一步推而广之。[8]
然而,这样的回答只不过是否定难以说清楚的相似性而已,所以它当然是不充分的。与此相反,我认为,文明之间许多真正且重要的相似性无疑是自发产生的,彼此之间不存在已知或可能的交流。我承认,一旦人的天分流向发明和发现之后,它就会受到主客观条件的限制,就像河流受制于河岸一样,其发展总是被限制在狭窄的范围内。因此,即使是遥远地区的发展渠道也存在大致的相似性。这种相似性甚至还偶尔显示出一些意蕴深厚的思想中存在的平行发展现象[9],虽然这样的机会比我们想象的少一些。一些非常简单、有时却相当复杂的思想,显然是独立出现的,它们即使不是完全相同的,也是对应的。[10]不过首先需要说明的是,由于有机体欲念的一致性,人不得不顺应同样的思想潮流。既然如此,这个事实说明了生物相似性而不是社会相似性。因此适用于这种情况的是生物学的重复原理而不是社会学的重复原理。与此相似,无论有何意图或目的,光线和声音条件都一样,所以它们迫使不同种系的动物生长出的视觉器官和听觉器官并非没有相同之处。在这个方面,它们的相似性是物质的而不是生物的,这种相似性依靠的是振动,因此它服从于物理性重复的原理。
最后我要问的是,人的天分如何并为何能形成一股潮流?除非有什么初始的动因唤醒了处于惰性状态的天才,除非这些动因一个接一个地激发了人类心灵深处潜在的欲念,否则,人的天分是不可能形成一股潮流的。这些初始的动因,难道不是初始的重大发明和发现吗?发明和发现通过模仿而传播,同时又提高了模仿者发明和发现的品位——难道不是这样的吗?最初,某个猿人脑中有了关于语言和宗教成分的粗糙的观念(稍后我将阐述这样的观念是如何形成的),这就使人类迈过了动物和人类社会之间的门槛。这困难的第一步实在是惊天动地。没有这一步,我们丰富多彩的世界一定还锁定在未能实现的各种可能性的地狱边缘。没有这个火花,进步的火焰就永远不可能在野蛮的原始森林里燃成熊熊大火。原初的幻想加上它通过模仿而得到传播,这就是进步的必要条件。这种幻想激发的模仿行为并非它仅有的结果。它还引起了其他幻想行为,新的幻想行为又激发了另一些新幻想行为,如此这般,以至无穷。
由此可见,一切都与这个循环过程相关。每一种社会相似性都是初始模仿行为的结果,又是它的主题。我想我可以把这个循环往复的过程比喻为另一种无与伦比的事件。几千万年前,地球上首次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一小团原生质神秘地出现并开始分裂、繁殖。如今生命里的一切相似性都是这个第一次重复的遗传结果。如果你猜想,由于纯粹偶然的原因,原生质、语言或神话最初不止在一个创造中心出现,那是徒劳无益的。事实上,即使生命诞生的多源头假设是成立的,我们也不能否认,经过一段漫长的斗争和竞争之后,最优秀、繁殖力最强的自发产生的范本一定会消灭或同化其对手而成为最终的胜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