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特里克·哈耶斯(Patrick Hayes)是一位人工智能专家,他曾计划将朴素的流体物理学公理化。他当时想要把这些公理加入到一个机器人的核心信念当中,以便它与人类进行互动,因为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所依赖的正是朴素物理学,或者说常识物理学。这个想法比他预想的更难实现,为此他还写过一篇有意思的文章《朴素物理学宣言》(The Na?ve Physics Manifesto, Hayes, 1978)。在朴素的流体物理学中,所有违反大众直觉的论断都是要被排除出去的:比如,虹吸现象就是“不可能”的,同理,移液器也是“不存在”的;但是用松软的毛巾把液体吸走是可能的,用水泵从井里抽水也是。记住了一大堆这种“知识”的机器人和我们大多数人一样,在第一次看到虹吸实验时也会大吃一惊。
我倒愿意把哈耶斯的想法叫作复杂的朴素物理学,因为他并没有对这种物理学抱有幻想;他知道,虽然他所要公理化的那套理论是我们日常生活中常用的,但它仍然是错的。这么看来,我们也可以把一项活动叫作公理化的人类学:将民众常说的、认同的东西当作你的公理和定理,并且试着消除它们之间存在的矛盾,把这套公理系统融贯起来。当然啦,你不用费功夫去搞什么调查问卷,因为我们既然能像任何正常人一样知晓朴素流体物理学,那么咱们也只需问问自己就能完成这个人类学问卷了,所以它也叫作公理化的自我人类学。(102)
下面可以比较一下哈耶斯的设想与“分析的形而上学”中的哲学设想,后者常常给我一种天真的朴素人类学的印象,因为做这种研究的人似乎深信他们的工作是在获得某种真的东西,而不仅仅是在人类的某特殊群体中被相信为真的东西。然而,他们的工作却似乎是相同的:你收集好你们共享的直觉,让它们在共通的直觉泵中得到检验和激发;再基于“承认下来的”,有价值的、理想的、公理般的原则,努力把最终的数据揉进一个融贯的“理论”。我曾问过许多分析的形而上学家,我问他们能否把其事业与他们部落的天真朴素人类学区分出来,我至今还没有收到一个令人信服的回答。
与之相反,还有一种复杂的朴素人类学(既包括自我的又不是自我的),它对自身其中的定理是否可信留有判断,而这往往是可行的,也是有价值的。我建议那些用分析的方法做形而上学的人应该把他们的工作重心转移到这项事业中来,因为他们无需大幅调整自己原来的工作方法,只需要重新认识自己存在的理由:他们必须收起自己那副自命不凡的样子,意识到他们的研究只不过是对常识映像进行的一次初步侦查,像人类学家研究异域文化时所做的那样,把对这些信念的信与不信悬置起来:让我们暂时假装认为这些原住民是正确的,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以我对哲学的理解来看,哲学中至少有一大部分工作都是在反复协调常识映像与科学映像,对于哲学家们来说,在把日常的观点进行理论化并嵌入他们的理论大厦之前,最好先把这些观点好好分析一下。
复杂的朴素人类学的一大特点就是,它对违反直觉的发现保持开放的态度。如果你做的只是朴素人类学,那么你就会把(对原住民来说)反直觉的东西当作你的对手;而当你改变方式,开始思考朴素“理论”在哪些方面是正确的,那么反直觉的论断就不再是你的障碍了,有时它反而是你取得重大进展的标志。毕竟,在科学中,违反直觉的发现是何其珍贵啊。
自我人类学的一个缺陷在于,一个人的直觉容易被他的理论偏好所扭曲。语言学家早就发现了这一点:由于他们太专注于自己的理论,他们自己的语言直觉就不再可靠了。我们能说“小孩男人女人,唱歌吃饭跑步”吗?我的“耳朵”是不是已经被我的从句理论欺骗了?他们原初的直觉已经被太多的理论所污染,他们承认自己必须找那些不是语言学家的人来问一问。最近,哲学家们开始重视这一点,掀起一股所谓实验哲学的新风(Knoke & Nichols, 2008)。这项运动还处在起步阶段,虽然这些先驱者们的努力现在还不引人关注,但这至少表明哲学家们已经开始接受这样一个事实:他们不能再因为一些命题对于他们自己来说是显而易见的,就断言它们显然是真的。同样,如果哈耶斯费心进行一番抽样调查,而不是将他自己的想法当作大众看法的模板,或许他就会对调查出的常识物理学的主要原则感到惊讶呢。
因此,这种复杂的朴素人类学是一项伟大的工程。哲学家们应该严肃地对待这项事业,并把它视作对常识或常识映像进行的一番调查,只有经过这番调查,我们才能开始建构关于知识、正义、真、善、美、时间、因果性等等诸如此类的理论,也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我们的分析与论证找对了靶子,切中了民众与科学界真正关心的东西。这样一番系统的调查将会给我们提供一个目录式的东西,给未经修正的概念领域编一个目录。这些概念给理论家们带来了一系列困难,如果你乐意的话,可以把它们叫作常识映像的形而上学。当哲学家们试图不断协调那些最新的科学观念时请务必从这里开始,而用这样一幅更严谨的观念地图来取代肉眼目测是有益无害的。
或许有人会说,我们还需要改革,让科学哲学从摇椅上的幻想变为与现实科学的严肃合作,让科学哲学家们真的决心从当前的科学研究内部得到有关科学的知识。如果我们从这个角度思考哲学的任务,就会发现我们的哲学期刊中充斥着大量没有说到点上的苦思冥想与反复纠结,要么就是兜售反例、打破直觉,它们最多算是一次为那些“显而易见”的观念寻找共识的尝试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