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你们每个人都知道石头、剪子、布的游戏。两个人面对面,说着“石头、剪子、布”,然后同时伸手。石头崩剪子、剪子剪布、布包石头。除非双方手势一样,否则总能分出胜负。这是一个吸引人的游戏,因为如果你能看透你的对手、猜透她的心思、伸出对的手型,你就可以一直赢下去。但若真的发生了这种事,也是怪吓人的。难道真的有比别人更会猜拳的人吗?显然,我们早已举行过奖金丰厚的猜拳锦标赛,也产生出了国内、国际的猜拳优胜者。而且,参加锦标赛就一定得有人赢,即便其中根本没有技巧可言。更好的选手就是一直赢下来的人。
他们是怎么办到的?或许他们可以从对手的表情和姿势中读出微妙的变化。扑克玩家称这为阅读对手的“tell”,分辨他们是不是在虚张声势,同时自己还要绷着一张“扑克脸”。也许我们在玩石头、剪子、布时也会流露出“tell”,一般人很难控制,所以最好的猜拳者可以在出拳前最后一刻捕捉到它。那么,为了不让对手从你的外在行为中找到规律,最好的策略是什么呢?最好的策略就是绝对随机地玩猜拳,因为只要你一直随机地出,你的对手也就无迹可寻了。在你随机出拳甚至破坏性出拳时,你还可以顺便观察对手的猜拳模式,利用这一模式现编一套战术,然后不再随机猜拳,给对手一个突然袭击。
众所周知,实际上人类并不善于创造随机的序列,他们倾向于变换动作,避免把同样的动作重复做两三次。而在一个完全随机的序列中,这种情况本来是相当常见的。因为知道自己随意编排的无规律序列是很容易失败的,所以你打算找个更好的办法,比如从图书馆或者网上找一张随机数字表。“随机”地选择表上的某个数字,把它之后的上百个数字抄下来。首先要把所有的0删去,然后把所有的1、2、3用代表石头(rock)的R替代,所有4、5、6用代表布(paper)的P替代,所有7、8、9用代表剪子(scissors)的S替代。这样,你就能够得到一个包含大约90次猜拳的随机序列,因为你删去了大约10个0,这对于比赛来说应该够用了。
你已经准备妥当,可以比赛了,现在最需要恪守的原则是不要把这张表告诉任何人。一旦让你的对手看到了它,你就等着任人宰割吧,就像俗话说的,她会把你当成摇钱树的。而另一方面,只要对手得不到你的“出招表”,她就不得不费劲地猜,绞尽脑汁地预测你的一系列动作。简单地说,她将不得不站在意向立场上理性地分析你,不得不推理你为什么那么出;而一旦让她看了你的出招表,她只要依照这张表就能预测你的出招了。
“不要让对手看到你偷偷选择的是什么”,这条简单的原则实际上触及了人们争论不休的自由意志问题的核心。事实上,冯·诺依曼和经济学家奥斯卡·摩根斯坦(Oskar Morgenstern)能发明博弈论,就是因为他们开始意识到:虽然我们可以通过收集信息,然后用概率论算出效用值的方式预测出单一行动者或意向系统未来的行为,但如果面对两个行动者或者两个意向系统,情况就会产生根本性的变化。现在,两个行动者都必须考虑到对方也会预测自己的行为,他们必须把对方的观察、预测、算计也纳入到对自己行为的考量中,这会造成一种异常复杂而不确定的反馈循环。(98)
从根本上来说,在每个行动者看来,对方都笼罩在迷雾般的不可理解和不可预测性之下,这一信念为博弈论的兴起创造了条件。人们在对生物进化的研究中也发现了这种博弈现象,许多物种间的交互影响看上去都像是使用了博弈论的原则(无需理解的能力!)。瞪羚的弹跃只是一个简单的例子。还有蝴蝶难以捉摸的飞行,这样它就可以让食虫鸟很难预测它的飞行轨迹,即便鸟类通过进化获得了比人类更快的“闪光融合率”(flicker fusion rate)。鸟类能看到比我们更多的“帧频”,对它们来说,看电影就像看幻灯片。
让自己变得不可预测,同时小心别人也这样做!我们发现,动物们普遍都在本能上“领会”了这一原则,当它们面对任何一种活动复杂的存在时,都会将其看作一个行动者。为了安全起见,它们会“问”“来者何人,你想要什么?”而不只是问“那是什么?”,因为那个东西可能会把它吃掉、和它交配或者与它争夺猎物。这种本能反应也是人们发明的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事物的进化源泉,它们从哥布林、矮妖、精灵、食人魔和众神,最终进化成神,进化成一个终极的看不见摸不着的意向系统(Dennett, 2006a)。
像动物们无需知道自己为什么能采取这种策略一样,我们人类也可以领会这一技巧,保持自己的不可预测性而无需理解这一策略的好处在哪儿。而在很多时候,它的好处的确非常明显。当你在古玩市场看上一件古董时,你明白最好不要先对它夸赞一番再去跟老板谈价,那样你会被“宰”得很惨。而当你要卖一个东西时,最好开价合理,开一个令你满意的价格,因为你不能指望有买家会出高价来买你的东西,你应该避免的是让买家了解你能接受的最低价格,当然你也可以拒绝讨价还价。在拍卖中也是,如果你把报价提前告诉了拍卖师,那么你只能指望他足够正直,不把你的最高价透露给其他的竞标者。
同样的,如果你一见钟情,死心塌地爱上了某个人,也最好不要一下子意乱神迷、脸红心跳,你要尽可能地保持克制、平常对待。否则你会把你的梦中情人吓跑的,即便她没跑,这也会让她在感情中占尽上风。“扑克脸”不只是为扑克玩家准备的。一般而言,如果你的竞争者或你周围的其他行动者对你毫无戒备,你会更容易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他们预料不到你想干什么,也就无法对你做出防备。时刻提防他人是很费神的,所以除非你的竞争者掌握了确切的证据,否则他们根本不会去试图预测你要干什么。
魔术师们知道如何利用“心理力量”使你“出于自己的自由意志”选择那张他们希望你选中的牌。这类招数很多,全都非常微妙、令人难以察觉,而一个真正优秀的魔术师总是能够做到这一点。实际上,这是对你的主动性的剥夺,魔术师是在把你变成他本人意志的延伸,变成一个工具、一个棋子,使你不再是一个自由的行动者。
与古代的自由观不同,我们不再向往完全独立于因果性之外的那种自由选择。我们所向往的,或者说我们应该向往的自由观是:当我们行动时,可以充分了解到我们力所能及的最好选择是什么。如果我们关于“那里究竟有什么?”的真信念都是由周围环境导致的,那么周围环境也一定导致了我们根据那些信念做出最明智的行动!作为一个行动者,关于周围环境的信息几乎就是我们想要的一切,但是,我们一定不希望周围环境中冒出一个反操纵你的行动者。所以,我们不希望自己的意图表现得太明显,不希望自己的所思所想让别人知道太多,因为他们可能会利用这一点。所以,我们的愿望清单中还应该加上保持自己思想和决定的神秘性的能力,即便这意味着,为了防止他人对我们做出防备,我们有时只能选择次好方案。国际关系学者利亚姆·克莱格(Liam Clegg)在2012年对此做出了一项具有开创性的形式分析。
有些人糊里糊涂地执着于不可预测性,他们认为“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应该坚持一种绝对的不可预测性。要想达到这种不可预测性,要求我们的大脑运行的物质基础在物理层面上是非决定论的。哲学家杰里·福多尔曾生动活泼地阐述过这一思想:
人希望自己成为传说中那偷吃禁果的夏娃,可以完全自由地做任何事。实际上,她是如此自由,就连上帝都不知道她会去偷吃禁果。
但是,为什么“人们希望”这样的自由?绝对的不可预测性真的比实践的不可预测性还要好?几千年来,无数哲学家坚持认为绝对的不可预测性是自由意志的先决条件。难道他们了解一些我们所不知道的事情吗?如果真是这样,他们一定保密得很好。对于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而言,“自由意志与决定论不相容”这一命题俨然无需论证。但是要我说,他们有论证的责任。这些哲学家们应该告诉我们,为什么没了绝对的不可预测性我们就应当感到绝望。而我已经证明过了,为什么尽量保持一定的实践的不可预测性对我们而言是明智的,就像进化本身。所以,请告诉我们吧,为什么这还不够?
我倒是替他们找了一个好理由:如果你打算和上帝玩石头、剪子、布而且赌注颇高的话,比如赌你会不会得到拯救,那你肯定会像福多尔所说,希望拥有“完美的”自由。而我个人,并不期待这样一场赌局,所以我很满意我所拥有的实践的自由。如果我要赌个大的,只需要做好保密工作并且离那些神偷和操盘手们远一点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