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大利亚哲学家弗兰克·杰克逊(Frank Jackson)关于色彩科学家玛丽的思想实验通常被看作是“知识论证”,自1982年发表以来,就一直以其非凡的活力不断引发出哲学家的直觉泵。单就其直觉泵的数量和可靠性而言,它必须被算作有史以来一个分析哲学家所发明的最成功的直觉泵之一。它简直就是一个经典,被永久地列入心灵哲学本科课程的必读书目,几本很有分量的选集也专门讨论过它的含义。有意思的是,它的作者随后宣布放弃思想实验的结论,但这并没有削弱它的影响力。
下面便是这一思想实验的全部内容,也许略有变动,不过依然非常清晰:
玛丽是一位天才科学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被迫待在一间只有黑白色的屋子里,并通过一台黑白电视研究世界。她专攻视觉神经生理学,让我们假设,当我们看到一个熟透了的西红柿或天空,并使用诸如“红色”“蓝色”等词汇时,她熟知此时出现的所有物理信息。比如说她发现,所有的过程不过是来自天空不同波长的光波组合刺激到了视网膜,随后,该刺激通过中枢神经系统引起声带收缩,并将空气从肺部排出,最终,我们说出了这句话:“天空是蓝色的。”不可否认,原则上,我们可以从黑白电视机上获得所有这些物理信息,否则,函授大学必然会用到彩色电视机。当玛丽走出黑白屋子,或是给她配上一台彩色电视时,会发什么呢?她能学到什么?结论似乎相当明显,她会学到有关这个世界的知识以及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视觉经验。不可避免的是,她以前的知识是不完整的。但她不是早已熟知了所有的物理信息吗?因此,存在着比这一切更多的东西,所以,物理主义(即唯物主义,该理论否认二元论)是错的。(Jackson, 1982, p. 130)
这是一个优秀的直觉泵吗?让我们来转动旋钮,看看它是如何工作的。实际上,这可能会花费我们非常长的时间去熟知相关文献,不过,这项工作我已经做了。因此,在这里,我将简单地阐明一些有待检视的旋钮,把结论留给你们当作练习。如果乐意的话,你可以得出自己的结论,你能想出一个新的转动旋钮的方式吗?20多年前,我曾对这些旋钮做了初步的分析,并发表了一个令人扫兴的结论,结果,它被人们严重忽视了:“对于一个优秀的直觉泵,缺乏经验的人很难一下子就看出其要点。然而,事实上,它是一个低劣的思想实验,它其实是在蛊惑我们误解它的前提!”(Dennett, 1991a, p. 398)
让我们看看是否如此。我认为,想象这样一个场景要比人们通常假定的那样来得更为困难,他们想象的东西太过简单,总是从一个错误的假设出发得到了他们的结论。
第一个旋钮:“待在一间黑白屋里通过黑白电视研究世界。”
假设她戴着黑色或白色的手套,不许她在洗澡时看自己的身体,但是,切断色彩的所有“外部来源”这种想法在任何情况下都是无法实现的。难道我们要给她装上某种装置以防她的眼睛看到她自己或者试着给她造成“光幻视”(phosphenes)?难道在她看到实际色彩之前,她就不能在梦中看到?如果不可以的话,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在她将色彩“存储”于大脑之前,必须“通过眼睛获取”?在这个简单的假设背后,有关色彩的民间理论乱作一团。
第二个旋钮:“当我们看到一个熟透了的西红柿或天空,并使用诸如‘红色’‘蓝色’等词汇时,她熟知此时出现的所有物理信息。”
出现的所有物理信息?有多少呢?是不是就像拥有世界上所有的金钱那样?那会是什么呢?要想象这一点并不容易,其困难程度不亚于想象所有那些使该思想实验可以得到它想要得到的结论的东西。它必须包括发生在所有大脑中的有关反应的全部信息,包括玛丽的大脑,尤其是,它必须包含任何条件下对所有色彩的全部感情以及情绪反应。因此,玛丽得非常详细地分辨,哪些色彩会让她感到平静,哪些会使她心烦意乱,接触哪些色彩会加深她的印象,哪些色彩会让她心不在焉,而哪些又会使她厌恶等等。她被禁止用自己做实验了么?这可既没有作弊,也没有将任何彩色的东西偷偷地放进她的小屋子。如果你无法想象所有的这一切或更多,那么你就无法跟进这一思想实验。这就像是被要求将一个圆设想成一个1 000边形。从一个心理表征(mental representation)的练习能推导出很多含意,而这些含意并不能由另一个心理表征推导而出。比方说,在这个案例中,我们是不是应该忽略这样一个事实?即,如果玛丽熟知所有信息,那么,毫无疑问,由于担负着成千上万的百科全书词条和图表,她整个人将处在一个心力衰竭的状态。
如果杰克逊曾假定玛丽拥有“物理全知”的能力,不只是关于色彩,还关于每个层面上所有的物理事实,小到夸克,大至星系。所有读者,就算不是全部,也都会反对,认为这样的壮举太不切实际了,很难当真。但假定玛丽仅仅知道关于色觉的所有物理事实基本上不是幻想。
“让我们想象玛丽有10亿个脑袋……”
“别犯傻啦!”
“好吧。她有100万个脑袋……”
“就这么定了!当真?”
现在我相对简单地将故事变得富有戏剧化,我鼓励人们思考一个完全不同的结局:
有一天,把玛丽关起来的人觉得是时候让她看到色彩了。他们使了一个小花招:准备了一个鲜艳的蓝色香蕉作为玛丽的第一次色彩体验。玛丽看了看说:“嘿!还想骗我!香蕉是黄色的,但这东西是蓝色的!”关她的人大吃一惊。她是如何做到的?“很简单,”她清楚,“要知道,我可是知道一切的一切——迄今为止所有已知的关于色觉的物理因果。所以,毫无疑问,在你把香蕉拿给我之前,我早就记下了一个黄色或蓝色物体,甚至一个绿色的对象等,会带给我的所有物理感受,这些感受会对我的神经系统产生影响。所以,我已经准确地知道了我会产生什么样的感受,毕竟,做出这种思考的‘纯粹性’不就是你那赫赫有名的‘感受质’吗?我一点儿也不对我的蓝色感受感到惊讶,使我感到惊讶的是,你居然会使这种下三滥的把戏。我知道,你很难想象我会对自己的知道得如此之多,以至于我对蓝色的感受丝毫不感到惊讶。当然,你很难想象这一切。任何人都很难想象有人知道有关物理一切的一切!”(Dennett, 1991a, pp. 399-400)
人们大都认为事情不会这样发展下去。杰克逊漫不经心地说道,“实在太明显了,她会学习到有关这个世界的知识,以及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视觉体验。”乔治·格雷厄姆和特里·霍根(Graham & Horgam 2000, p. 72)也会说道,“当然(叮!),我们觉得,她应该既感到惊讶又觉得高兴。”但这是一个错误,这正是玛丽这个思想实验的错误所在。当玛丽第一次看到色彩时会像得到了某种启示,这个结论因为看上去实在不错,所以之后便没人再愿意费心去思考这个故事该如何发展了。其实,它根本就不该如此编排。
杰克逊的直觉泵极好地暴露了大量关于色彩体验本质的天真思考,毫无疑问,大脑在大部分时间都为我所有,所以,我们承认,他很好地从民间理论那儿引出了一些有内涵的东西。但他的目的是要反对这种假设,即物理科学有能力解释所有的色彩现象。当然,在真实世界中,处在玛丽位置上的人会学到一些新东西,因为,关于色彩,无论她知道多少,总是会存在大量关于色彩的物理效应,对此她并无知晓。该思想实验只是一个被设想得很极端的案例,它使杰克逊的“实在太明显了”以及格雷厄姆和霍根的“当然”不得其所。如果你依然倾向于认为我对故事结局的改动根本是不可能的,那么,且看看你能为你的信念提供什么样的辩护。如果你的一番考量能避开数以百计的哲学家这么多年来艰苦卓绝的思索,那倒是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当然,它毕竟是一个无与伦比的直觉泵,30年来,它让哲学家们“有口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