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自我?哲学家们跟它纠缠了好多个世纪,这个关于“不朽灵魂”的概念,它非物质、不可言说,迷惑了众多思想家,让他们误入迷途,一下就是上千年。好在这个概念当年的势力如今已慢慢退去。“人死了,精神就会升入天堂”,人们越细想这个观念就越是觉得不合理,很明显,它的存在,连同着妖精和巫女的传说,只是为了不让我们抛弃这些念头。而我们之中的那些唯物主义者,他们认为精神其实就是我们的大脑,这种理解相对比较正确,但他们仍旧还是要面对这个问题:为什么人类会有一个看似是精神的东西?或许这样问更清楚:为什么每个人都有精神这么个东西进驻在身体里,更确切地说是大脑里呢?当我审视内心时,能找到那个自我吗?
著名哲学家大卫·休谟(David Hume)看不上这种想法,他在1739年写下了这段著名的言论:
就我而言,在我无比亲密地走近所谓的自我时,我总能无意中发现一些有关冷或热、亮或暗、爱或恨、痛苦或愉悦之类的独有知觉。只有动用知觉我才能捕捉到自我……如果哪个人在经过了严肃公正的反思后仍然认为,他心中的自我还有另外一副模样,那很抱歉,已经没有再辩论的必要了。我只接受,也许他与我一样有理,只不过在这方面我们是本质上不同的。也许他能清晰、连续地感觉到他所说的那个自我,但我在自己身上没找到这个东西。(1964, I, iv, sect. 6)
休谟半开玩笑似地承认,对于那些天真地从自身毫无创意的体验来推演别人经历的人来说,如果他们总是用这样的方法来思考“我是不是个僵尸(当然也包括殭尸)”,那么从别人那里得到的可能总是不同的回声。我这么猜的,可别当真。
什么不是自我倒是清晰明了。自我不像杏仁体或者海马体,它不是大脑的一部分。大脑额叶在我们考量自己的境况、目的、知觉等时总是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即使这样,也没有人会错把自我定位在大脑额叶那里。前额叶切除术是一种很可怕的外科手术,它“只为患者的自我留下了一个影子”,但它并不因此就变成了一场自我切除手术。就像一个很老的笑话讲得那样,我宁愿在那儿放只空瓶子也不愿做那个前额叶切除术,不过话说回来,不管哪种情况,“我”都实实在在经历着。
那自我会是什么呢?我觉得它应该是一种类似于重心的东西。重心是一个抽象概念,尽管它很抽象,但与物质世界紧密结合在一起。就像其他所有的物质事物一样,你也有一个重心,准确说是质量中心,不过在此我们先忽略这些细节问题。如果你的重心比同体重的人高的话,那么保持直立对你来说就比别人要难一些。有很多方法可以测出重心,它的位置取决于很多因素,比如穿的鞋子或者最近一次吃饭的时间,随着这些因素的变化,重心在身体中间的一小块区域游走。它是一个理论上的点,不是哪个原子或者分子。一根钢管的重心并不是由钢构成的,也不由任何什么东西构成,它是空间中的一点,在贯穿钢管中心的中间线上,到钢管两端的距离相等。
仅就重心这个概念来说,它就是一件不错的思考工具。重心实际是把事物的物质颗粒联合地球上所有物质颗粒所受的引力平均化后得出的,它最终归结到了地球的中心(地球的重心)和事物的重心这两个点上,能帮助我们计算出事物在不同条件下的行为。举个例子,一个物体,只要它的重心超出了支撑架的托举面,就肯定会掉下来。当然,在牛顿发现地心引力这个概念前,我们对重心就早有一些直观的理解,比如“快坐下,船摇得厉害”。
现在我们来说说这个概念在细节上是怎么操作的,以及它为什么这样操作。举个例子,如果我们打算设计一辆车或者一台落地灯,要想降低它们的重心,或者使重心处于更合适的位置,在好多设计因素上,我们就必须得考虑“重心”这个概念了。也许它只是“理论家的一个虚构”,但那也是一个非常有价值的虚构,从它上面能生出很多真实的解释。如此这么一个抽象的、没有物质存在的东西真能引出些什么吗?并不那么直接,但是将使用重心的解释与单纯使用因果关系的解释比较一下,重心的作用就体现出来了。为什么即使帆船倾斜得厉害,咖啡杯也不会翻倒?请比较一下“因为咖啡杯的重心很低”和“因为咖啡杯紧贴甲板”这两种解释。
我们会把重心看成是理论家的虚构,原因可能是它其中掺杂了一些虚构色彩,即有关不确定性的一些奇怪设定。阿瑟·柯南·道尔在自己写的推理小说中也赋予了福尔摩斯很多特点,他没有写到的就说明福尔摩斯不具有。作者从没有提到过福尔摩斯有三个鼻孔,所以我们就有理由认为福尔摩斯真的没有(Lewis, 1978),我们也知道他从没有重婚。对于某些问题,我们大可以如此推测,然而,还有这样一些问题,它们是无解的。在他的左肩上是不是有颗痣?他是不是英国作家王尔德的堂弟?他在苏格兰有自己的别墅吗?对于一个真实的人来说,类似这样的成千上万个问题,即使我们不去询问,答案也会安静地待在那里。但于福尔摩斯而言就不一样了,他只有柯南·道尔为他虚构出的那些特点,以及在此基础上推论出的一些东西。一个单纯的读者可能会相信福尔摩斯确有其人,他也许很想知道,在开往奥尔德肖特的火车上,那个售票员的个头比福尔摩斯高还是矮,但如果明白什么是虚构,他就不会再问出这样的问题。这种情况也适用于重心这个概念:如果你已经把“重心”看成是理论家的虚构,还卯足了劲儿一定要弄清楚“它到底是不是中微子”,那么我只能说你还未得其要领。
叙事重心又是什么呢?它同样也是理论家的虚构。设置这样一个概念是为了能把构成一个人的那些变幻莫测又纷繁复杂的动作、表达、烦闷、抱怨和诺言等统一起来,让它们变得可以理解。它负责组织在人类层面上给出的各种说明。你的手签订不了一个合同,而你能;你的嘴巴说不出谎言,而你可以;你的脑子记不住巴黎,而你行。你是你鲜活身体“所有履历的所有者”,根据它我们才知道你是你。就像我们所说,你的身体投你所好。我们可以把世界所有其他的地方和树立于地面的方尖塔之间的万有引力简化成两个点间的作用力,也就是地球的中心点和方尖塔重心间的作用力;同样,我们也可以把两个自我之间的互动,例如握手、对话、墨水涂鸦等简化成是买方与卖方,两者只是在完成一笔交易。每个自我都是一个人,有自己的履历、“背景”,还有许多正在做的事。与重心不同的是,自我没有贯穿着时间和空间的轨迹,他一边行进一边收集自己,随时积攒记忆,一路设想着自己的预期和计划。
每个人都想否认掉自己身上的一些不光彩的地方,但做了就是做了,已经展开的叙事无法再修改,除非借助传记的力量在之后重新诠释。“做那件事的时候,我已经完全不是我自己了”,我们常说这句话,而能容忍如此矛盾的自我辩解也算是我们的明智之举。要是一个人在做过一件事之后马上对你说“这绝对不是我想做的”,那他想表达的可能是,恳求你不要对他当时的行为妄下定论,不要从这些事情推断他未来的作为。你可能会相信,但也可能不信。类似这样的说法还有:“我不去做,谁做?”“我鬼使神差地做了那件事。”重申一下,对于这些话,你通常接受的不是表面意思,这些话真正否定的是指导说话人行动的那些性格和动机,这会牵扯到我们下一章中要阐述的两个概念“责任感”和“自由意志”。但是,现在请注意,我们需要借用自我这个概念在你做了什么和什么事情发生在你身上之间划出一条界线,先不论这条界线划得有多武断。
每个物体都有一个重心,每个活生生的人也都有一个自我,更确切地说,每个现存人类的身体都是某个自我的身体,自我住在身体里,是身体的管理者。而这样的管理者只有一个吗?一副身体就不能由两个或者多个自我共同拥有吗?像多重人格疾患“表面上”就是多个自我进驻一个身体的情况,其中有一个主导自我(那个“主人”),后面跟着一群“替代者”。我之所以会加上“表面上”三个字,是因为业界其实对这种病情的诊断一直存在争议,大家从那种明目张胆的欺诈行为一直争论到二联性精神病(在这种病例中,医生如果经验不足,稍不谨慎就会让病人的精神变得更加混乱),再到一些很罕见又真实存在的病例,这些病例往往有很多人添油加醋地模仿。多年来,我和心理学家尼古拉斯·汉弗莱也一直在探讨这些研究和处理方法,后来我们得出结论——所有人都是对的!欺骗和夸大其词随处可见,也总能碰上热切的病人对峙好骗的医生,如此种种。哦,是的,尽管这些走火入魔的谈话者都有他们详细的说辞,但其中的很多状况还是能在一些最基本的案例中找到。我们毫不惊讶地认识到,多重人格只不过是正常生活状态的加剧版本而已,我们多多少少都体验过。我们大部分人都在工作上、家庭中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其中每一种情境都会让我们养成不同的习惯和记忆,但这些习惯和记忆并不能很好地适应其他情境。
就像社会学家欧文·戈夫曼(Erving Goffman, 1959)在他有关这个话题的一本经典著作《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The Presentation of Self in Everyday Life)中所叙述的那样,我们总在把自己展现成真人戏剧中的某个角色(丹尼特教授,从路人到爸爸再到爷爷等等),也能轻而易举地得到配角们的配合,因为他们也在以同样的方式展现着自己。为了完美地实现自我展示,我们互相串通,随时准备为彼此的生活轨迹添砖加瓦。如果有谁因为怠于扮演本来的角色而破坏了剧情的顺利延伸,那结果就会变得尴尬、好笑,或者更糟。忠于职守需要钢铁般的意志。想象一下,你刚在宴会上碰见一个人,他要怎样展现才能表明自己的身份?是一本驾照,一本护照,还是一头向你冲过来,准备给你一个大大的拥抱?人在极端的困境中,往往会采取比较极端的应对措施,而假装已深陷绝望几乎成了他们的第二天性。当事情变得越来越棘手,你径直走开,只留下另一个不同的叙事重心、一个不同的角色,它要全副武装,随时准备应对麻烦。
我和汉弗莱认为,在采访一个假定患有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的患者时,你总觉着他会是一位在绕过强行询问技术上炉火纯青的大师。为了看出性格的一面是否真的会对性格的另一面正在做什么或者说什么没有任何记忆,你要提出一些问题要求对方立即作答(91),或最好设置一些小陷阱,为此你必须彻底变得粗鲁,甚至严重冒犯对方;你还会发现,对方总能礼貌地戏弄过去,连眼都不眨。行骗高手们能凭借高超技术有意为之,但人格障碍的无辜受害者在转换性格时却并不对此有所意识。在某种程度上,性格转变在每个人身上都会发生。但这只是虚构的人物,不是吗?真正的人格才是主人,对吧?然而,事情并不那么简单。
事实是,那个你扮演的人,不管是多重角色还是单一角色,他才是你的叙事重心。你的朋友通过你的扮演角色认识你,“你今天不像平时的你”,在多数情况下,你自己也得通过这种方式看待自己,当然这稍显夸张了,“哦,我的天呐!是我做的?我不会这么做!”专业小说家和大骗子手一样,总能巧妙地运用叙述手法把一些细节扩大化。而我们这些其余的人,虽然不专攻写作但也是才华横溢,基本上,我们不知不觉就会围绕那些细节巧妙地缠绕上我们的故事,像蜘蛛织网一样,完全是自然为之而绝非艺术行为。与其说我们在用大脑编织我们的故事,还不如说是大脑在用故事编织我们自己。当然,每个人都有一个实实在在不可否认的核心经历,然而,随着岁月流逝,其中的大部分会渐渐变得无效,形同虚设,与你现在是谁再无多大关系。在你的生命历程中,为了自我维护和自我改善,你可能还会主动放弃、否定、甚至“忘掉”自己的某些经历。(92)
有些关于你过去的事情很容易回答。你是否跟一位电影明星跳过舞?你去过巴黎吗?你骑过骆驼吗?你曾经徒手把人掐死过?答案或许不一定,但回答起来还算简单。试想一下去问某个人最后一个问题,他突然停了下来,陷入沉思,然后开始抓耳挠腮。如果出现这种情况,你要注意跟他保持安全距离!其中的原因是,我们对自己足够了解,知道自己是否曾跟一个电影明星跳过舞,是否去过巴黎、骑过骆驼,或者掐死过某人。
现在开始回忆往事,如果问题中的事情“没有出现在脑海”,我们就把这种空白理解成对提出的问题给出否定回答。为什么我们如此肯定这就是正确回答的方法?你会为所有从未做过的事情列个清单吗?你会为所有从没去过的地方列个清单吗?再来看看下面这些看来差不多的问题:你跟一个叫史密斯的人跳过舞吗?你去过一个卖地板蜡的杂货店吗?你乘坐过一辆蓝色的雪佛兰吗?你是不是打碎过一只白色的咖啡杯?这些问题,有的很好回答,有的你无法回答。有的问题太琐碎了,你甚至回答错了都不自知。为什么你能记得自己是否做过这些事情呢?很多我们经历的事情其实并不怎么让人难忘,有些我们做过的事情,无论好与坏早已从我们的叙事重心上脱落掉,也有很多没有发生的事却傻傻地被我们的叙事重心吸收了进来,原因是它们可能有助于我们成为人物t。你所拥有的是经验和才华、庄严的意图和白日梦的幻想,把它们的总和装进一个大脑和身体里,赋予一个特定的名字,那就是你。认为你、自我精神中除此之外还有一种特殊的不可分割的东西,这只是一种吸引人的幻想。要想去了解一个人,问问他的理想、希望、英雄主义或者罪恶就足够了。
叙事重心虽说不是一块有关神秘精神的稀世珍宝,但毕竟也是一种抽象的概念,如此,我们是否能够系统地研究它?是的,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