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家大卫·查尔莫斯(David Chalmers)在他1995年的一篇著名论文中将意识问题分成了“简单”问题和困难问题两类。在我看来,即便他的那些“简单”问题也相当有难度,下面让我们来看一下其中几个有关意识的极具挑战性的问题:
1.意识如何能使我们谈论自己的所见所闻?具体说来,从大脑感知系统得来的信息是如何在大脑语言区域的控制下形成记录或者提炼出答案的?
2.在例行活动过程中,这些活动几近“在睡梦中都能做”,为什么我们的意识能在遇到麻烦时自动启动,同时,它又是怎样帮助我们解决掉这些问题的?
3.我们可以同时有意识地追踪几个独立运动的物体?我们是怎么做到的?(答案是,至少四个。)
4.已经“话到嘴边”——你知道你很清楚那个东西,几乎就能说出答案却说不出来,这是怎么回事儿?
5.为什么你能意识到那是一个笑话并觉得它好笑?(请参见Hurley, Dennett, and Adams, 2011。整本书都是这个问题的答案。)
对于查尔莫斯来说,这都只是些简单的问题,因为在大脑中进行信息处理、执行注意力指向功能,在清醒时开启追踪、提醒和回忆等等,它们牵扯的只是意识的认知功能。尽管它们之中也有些问题的解答原理非常繁难,但毕竟还能通过实验去检测和改善,而且,在解决这些“简单”问题的征程上,我们早已取得了不小的成就。例如,我们已经成功构造出一些相对比较简单的计算机模型,它们能把与之对应的大脑意识活动精准地复制出来。由此可以断定,大脑在思考这类简单问题的时候没有借用奇异能力,也没有使用什么超自然的力量。在可预见的未来,这类现象都能由计算机一一展示出来。
对于查尔莫斯来说,与“体验”相关的问题才是那些困难问题,拥有意识是什么体验,这难以形容又不可分析。机器人的行为看似是有意识的,它们可以回答我们提出的问题,追视所有能见的动点,有“欲言难吐”的时候,也能重新组织出语言,它们可以在该笑的时候笑,在需要的时候不自觉地变得一脸茫然或者哑然失声。然而事实上,这都只是些无心之作。机器人就像前面提到的僵尸,它们没有你或者我这类正常有意识的人所享有的那种内心生活。
按照查尔莫斯的意思,亲爱的读者,你和我,我们从一睁眼起床开始就清醒地知道我们有意识。一个哲学僵尸不会明白这些事情,因为它没有所谓的清醒,也没有内心生活,它们只是从表象上看是有意识的。它们非常虔诚地坚持认为自己与你我一样都是有意识的,即使用测谎实验来检测,也看不出有什么差池。可惜它们终究是些僵尸,它们根本没有意识!神经系统科学家通过用功能磁共振成像(fMRI)这类机器对它们的大脑状态进行检测,就能很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看来,要清楚地将一个有意识的人和一个僵尸分开,这的确是一个困难的问题,如果它是个问题的话。而在这个问题基础之上,如果继续追问“这种不同是怎么产生的?”就形成了一个更加困难的问题,这才是查尔莫斯的“困难问题”。包括我在内的一些人认为困难问题只是查尔莫斯自己用想象虚构出来的一个东西,而多得惊人的另一些人则坚信,有意识的人与一个完美僵尸之间的确有区别,而且这种区别非常重要。
回顾这一奇特的景观,一些人认为,查尔莫斯所谓的困难问题不一定存在,而另一些人认为,否认下面这一点甚是可笑:对于一个有意识的存在体来说,没有什么比他自己的意识更明显、更直接,那是他们独有的,可直接觉察到的。我们仅凭意识的这个特点就有理由蔑视到目前为止所有的科学认知,所以它真真儿的确就是那个最困难的问题。这两种立场非此即彼,无法调和。多年来,我一直竭力摒弃这种直觉知识,不管它们多有说服力,我敢肯定,“存在着困难问题”这一观点绝对是个错误,只是我目前还给不出明确证明,或者,即便我给出了证明,也未必能引起重视,因为持这一观点的哲学家们早已准备好了他们无懈可击的“理论根基”——这是人类的直觉,这种直觉显而易见、不可否定,没有什么论证可以撼动它,更不会有什么东西能把它击碎。所以,我不会用理性论证去证明这个错误,它远远超出了理性的范围,我不能犯这种战术上的错误。
这总让我想到那些刚看完精彩的舞台魔术表演的人常有的一些由衷的旦旦之言。魔术师们都知道,人们在回想一些伟大魔术的时候往往都会夸大其词,那些有震撼力的、让人迷惑的瞬间总能让人记忆犹新,人们总是执意认为自己没有遭受魔术师的愚弄,自己真的看到了一些神奇的景象。有的人是那么相信魔法。而回顾第22章《神奇组织》,李·西格尔在谈到“真正的魔法”时却说,“真正的魔法不是真实存在的魔法,那些可现实操作的、真实的魔法也不是真正的魔法。”
对不少人来说,意识就是“真正的魔法”。如果你谈论的东西还不够让人觉奇思妙想难以置信,那它就一定不是意识,它的神秘超出所有人的理解。科学记者罗伯特·赖特(Robert Wright)也很简洁地表达过类似的观点:
显然,这里的问题是,为什么有人会宣称意识“同一于”物理上的大脑状态?而丹尼特等人越是不停地向我解释这句话的意思,我就越是确信,“不存在所谓的意识”才是他们真正想要说的。(Wright, 2000, p. 398)
大脑里没有什么装着意识的锦囊,就算有,它装的也未必是真正的意识。有些人深知这一点,但还是不禁要夸大那些意识现象。这也是为什么我会在我的书《意识的解释》里花那么大的篇幅为意识消脂,让意识,真正的意识,恢复到原本紧实的状态,从而告诉人们,意识现象其实远没有他们想象的那样壮观。但是,这种消脂运动着实刺激到了很多读者,他们开玩笑地说,我的这本书应该取名为《被解释掉的意识》,赖特也提议,该把书名改成《被否定的意识》。对于那些已经陷入膨胀的意识观念还不自知的人,我只想给出个侧击,让他们能注意到我从纸牌魔术界引入的这个美妙又有些扰人的类比——听声辨牌,借此驱逐掉他们的自满。
1938年,约翰·诺森·希利亚德(John Northern Hilliard)在《纸牌魔术》(Card Magic)中写道:
拉尔夫·赫尔(Ralph Hull)先生是来自俄亥俄州克鲁克斯维的一位著名纸牌鬼才,多年来,他不仅用一系列纸牌魔术迷惑了普通公众,也让很多专业魔术师、纸牌专家和业余魔术师们都陷入了困惑,他得意地将这套魔术称作“听声辨牌”……
赫尔的魔术大致是这样的:
他说:“小伙子们,现在,我要给你们演示一个新的招术,它叫‘听声辨牌’。这副牌可以很神奇地发出乐音。”赫尔将一副纸牌凑到自己耳边快速地翻动,自己静静地听着纸牌发出的嗡嗡声。过了一会儿,他说:“伴随着这些乐音的微微震动,我就能听到并感觉到每张牌所在的位置。我能挑出你想要的任何一张纸牌。随后赫尔把这副牌抹成一个扇面出示给大家,一位观众从中取出了一张,记下了它的牌面,然后又将这张牌放回了它原来的位置。“现在我就来听听这副牌,它都跟我说什么了?有提示我的声音?”嗡——,嗡——,赫尔在耳边弹洗了几次牌,然后又例行纸牌各式各样的规定操作,一派炫技之后,他果真亮出了之前观众选定的那张牌。
赫尔曾特意演示给同是魔术师的朋友们看,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看他们能否瞧出其中的端倪。可惜,没人做得到。其实,重复演示给观众看是纸牌魔术的大忌,当然,像这种伟大的招术则无须有什么担忧。很多魔术师想要买下这个魔术,可赫尔不卖。赫尔晚年将这个魔术的解密交待给了自己的一位好友,希利亚德,希利亚德后来将它写入了自己私下印制的书里。关于自己的魔术,赫尔曾说过:
多年来,我一直在表演这个魔术,数以百计次地将它展示给所有最好的专业魔术师和业余爱好者们看,但没人能看出其中的蹊跷……小伙子们在找寻答案时都太用力了。
很多伟大的魔术都有这样的特点:在你还没有意识到它是否开始时,招术就已经过去了。听声辨牌这个招数就全在它的名字“听声辨牌”(The Tuned Deck)里了,更确切地说,就在“The”这个单词上!就在他为热切的观众们演示自己的新招数,就在公布新技法名称的一刹那,招术就结束了。
赫尔用这个简单的方法吊足了观众们的胃口,中间加上一些明显的小失误,穿插着误导性的台词,还伴随着“嗡——嗡——嗡”纸牌发出的声音,然后,他使出一个相对简单又被大家熟识的纸牌招术A(现在,我要揭开以往总是挡在前面的那层帷幕了,你会看到,那些专业操作上的细节反而不那么重要)。赫尔的观众都是一些很懂行的魔术师,他们能觉察出舞台上要演示的可能就是A招术,于是他们开始变得顽劣、不配合,极力阻碍这一招术的进展,他们想用这种方法来验证自己的猜想。观众席上已经出现了一些抵抗力量,而就在这个时候,赫尔转而又将这个招术“重演”,只不过这次他要展示B招术。观众席上又是一阵混乱,一番比较之后,大家开始推断,他这次展示的是不是招术B?观众们又开始想尽方法阻碍赫尔的表演,因为他们想再次印证自己的猜想。赫尔继续演示“这个”魔术,只不过这下又换成了招术C,当人们再去印证他采用的是不是C招术时,赫尔继而又转向了招术D。当然,此时他也可以再回到招术A和招术B,因为观众已经否决了这两种猜测。他继续这么切换下去,重复多次,每次在大家验证猜想之前切换到下一个即可。
赫尔知道,他的每一个招术观众们都非常熟悉,他只是比别人多明白一件事:只要加上一个定冠词“The”,就能让这堆常见的纸牌招术顿时销声匿迹,这就是“听声辨牌”。正如赫尔对希利亚德所说,
他走的是这样一个套路,让观众脑中的想法接二连三地破灭,最终,他们就会放弃再尝试去解开这个谜题。
赫尔的听声辨牌引入的是一个非常普通的词“The”——老天保佑!这个温和的单音节词迷惑住了所有的专业级观众,消磨了他们的意志,让他们无法实现“跳出系统”。这个“The”总让观众们觉得自己就要发现那个大阴谋了,但又不断出乎他们意料。实际上,大阴谋可不止一个,而是一个接一个地出现,直到观众深深地陷入了泥潭,无法自拔。
我认为,查尔莫斯在向世界提出他的“困难问题”时,同样也使用了这套手法,当然他并非有意为之。“因难问题”真的存在吗?或许,困难问题和“听声辨牌”差不多,也是一大包招术,它们是查尔莫斯定义的有关意识的那些简单问题?它们只需要一些很平凡的解释,不用在物理学上有任何革新,也给不了我们什么意外惊喜。只要用认知科学的标准方法去研究,历经艰辛努力之后,它们终将解决。
我证明不了这世上真的没有那些“困难问题”,同样,查尔莫斯也无法确定一定就有。查尔莫斯只是直觉认为有这么一类“困难问题”,如果这个直觉能引出新的惊人启示,或者能为更多的疑惑提供解释,那我们还有必要尝试和他一起围绕这个直觉去建构一套新的意识理论,但它实在缺乏自身的理论活力,尽管要否认它也很难。
大家知道的意识的效用已有很多,而且会越来越多,它们有的普通,也有的比较独特。统统把它们都记录下来实为不易,而事实上,我们要格外小心别犯算术错误,自以为在整合好所有的简单问题之后,还剩下些不明来历的残余。这些残余可能早已在一些平凡的现象中安顿了下来,只是我们没注意罢了。一般来说,我们对这些平凡的现象都能给出清楚的解释,即使没有得出最终解释,至少探索的道路清晰可见,那为什么我们还会犯算术错误而不自知?我们会不会把有些现象数了两遍,或者已经解释了某现象,后来又忘了,从而没有把它们从这张“有待解释的现象”清单中抹去。思考一下,你面对卡普格拉先生,从某些地方看出了他的不对劲,但酿成这些差错的是两条完全不同的路径:
A.他的色彩感受质的美学反应和情绪反应已经完全倒置,但他的感受质本身保持不变。
B.他的色彩感受质是倒置的,但保留了对颜色的辨别能力,也能说出各种颜色的名称。
就像那些疯魔的观众揣测赫尔的招术那样,你可能会辩解:“A不对,要说他的色彩感受质没有发生变化,我们唯一能给出的理由就是,他的命名和辨识行为都正常,而这两者根本不可能对感受质有所证明,因为它们都是认知与功能上的事实,本与感受质彼此独立。B也不对,因为他只是对色彩的反应发生了变化,卡普格拉并没有抱怨相同的颜色为什么看起来先后不一,而是相同的主观色彩为什么不再对自己产生同样的吸引力。或许卡普格拉的色彩感受质真的已经改变,也或许没有,但请你记住,没有什么实证的方法能帮助我们做出判断!这真是一个困难问题!”
而这些辩解却忽视了这样一种可能性:感受质在A和B中不发挥作用。我们可以看到,鉴别装置在A和B中均正常发挥作用,但对于它生产出的信息,卡普格拉做出的反应却是倒置的。感受质充当的是一种无可抵挡的居间力量,它为情绪反应提供必要的基础、原材料和平台,所以倒置可能在两个地方发生:一是在感受质“呈现”给鉴别装置之前,一种是在感受质“呈现出”之后,鉴别装置要对已呈现的感受质作出回应时。这可真是一次承载颇多的“呈现”呀!我们知道,比如说,在知觉过程中,消极反应,例如惊恐、害怕等会被较早触发,从而“渲染”了后续的知觉输入,由此我们得出,可能是情绪反应让感受质带上了卡普格拉那样的主观特征,而不是感受质的“内在”本质引发了情绪反应。但是,如果问题真的出在对知觉输入的情绪、审美、或者情感反应这个环节,那么在感受质方面就没什么文章可做了,殭尸就会和有意识的人一样因为知觉反应的倒置而灰心丧气。
听声辨牌这个故事为感受质其他的那些直觉泵带来了哪些提示呢?事实上,这个真实的案例告诉我们,即便博学睿智的专家也会仅仅因为问题呈现的方式而捏造出一些虚幻的问题。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也将会继续发生。由此引来一个新的问题,我们有责任提供证据:怎么才能看出我们是否已陷入了一个类似“听声辨牌”那样的骗局?我并不是为感受质的问题盖棺定论,而只想建议那些深信僵尸直觉的人再重新考虑一下这个概念,看看它是不是果真那么“显而易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