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觉泵理应有效利落地工作,抽取待寻找的直觉,继而返回待命状态。但直觉泵往往会引发激烈的辩驳、反辩驳,对思想有所调整、有所扩展。20世纪美国优秀的哲学家唐纳德·戴维森(Donald Davidson)曾对我说,他后悔发明了这个直觉泵,因为它怂恿了一种毫无节制且不具持久启发性的争吵。下面所述的是沼泽人直觉泵,也是哲学家最为钟意的直觉泵之一,尽管它不算是戴维森的得意之作:
设想一道闪电击中了沼泽里的一棵枯树,而我此时正好站在边上。我的身体被分解为各种元素,与此同时,完全出于巧合的是,那棵树中完全不同的分子变成了我的物理复制品。我的复制品,即沼泽人,和我的行动一模一样;出于天性,它离开了沼泽,碰上了我的朋友,它似乎认出了他们,说着英语同他们寒暄问候。它回到了我的家,似乎开始撰写有关彻底翻译的文章。没人能看出不同。
但有一处不同:我的复制品并没有认出我的朋友。它不能辨识任何东西,因为它本来就不能对任何东西有所认知。它无法知道我朋友的名字,尽管它看起来知道,也无法记得我的家在哪儿。它根本无法领会我所说的“家”的意义,例如,它发出的“家”这个声音并不是在某个背景中习得的,而只有这样一个背景才能在根本上给出“家”正确的意义,或无论任何意义。实际上,我不知道我的复制品怎么能通过发出各种声音来意指任何东西,或拥有任何思想。(Davidson, 1987, pp. 443-444)
当诸如孪生地球、沼泽人这种话题成为正儿八经的思考时,其他领域的学界中人,特别是科学领域的专家们,常常就哲学家这种不可思议的娱乐发难,对此,哲学家并非没有注意到。是科学家没文化、精妙莫测的哲学探索于其不过是对牛弹琴,还是哲学家错失了对实在的把握?我还是不要说了吧。
这些古怪的例子有意保留了某现象未被重视的一个特征,将其他所有特征的影响降至最低,并由此来证明概念上的要点,使真正重要的东西凸显出来。孪生地球一例设置了最大程度的内在相似性,即你被发送至孪生地球,却没注意到这次大转移,以便你的直觉能将外部环境的影响可靠地显示出来。而沼泽人直觉泵在让未来倾向和内在状态保持不变的同时,将“历史”的影响降到了最低。因此,此类思想实验在设计上模仿了科学实验,通过让其他变量保持不变,试图将变量间重要的交互作用隔离出来。这类实验的一个困难是,由于它们是直觉泵,因变量就是直觉,所以在产生直觉的过程中,想象力的贡献比哲学家认识到的更难控制。我们将拆除一些吊杆托架,它们实际上妨碍了读者的想象力,扭曲了他们的直觉,并因此使思想实验的“结果”变得毫无效力。
此外,这类实验还存在深层次的困难。凭空想出个例子就来“证明”深层的概念要点不过是小儿把戏。假设一头母牛诞下了某种生物,它同鲨鱼分毫不差。你若去问生物学家,它是鲨鱼吗?善意的反应可能是,你在费力不讨喜地搞笑。或者,设想在室温下,一个恶魔微微一笑就能将水变成冰。恶魔之水是冰吗?这种傻乎乎的假想根本不值得得到回应。一些哲学家认为,微笑的恶魔、母牛鲨(53)、僵尸以及沼泽人在逻辑上都是可能的,尽管它们在自然法则上(因果上)不可能。他们认为这一点很重要,但我不这样看。大概,广泛撒下反事实性网的动机是,我们获得的答案会告诉我们论题的本质。但是,这世道谁会相信真正的本质呢?反正我不会。
下面,考虑一个会问及磁性物质的类似问题,我们注意到,对于磁性物质,有两个相互竞争的候选“真理制造者”,即典型性质或本质:(a)所有磁性物质都能吸引铁屑;(b)所有磁性物质都有某种内在结构,且称之为M阵列。老式的行为准则(a)会不会最终被新的内在结构准则(b)所取代呢?或者,后者不过是在还原意义上对前者做了解释?为了一探究竟,我们必须想着为科学家提出以下这些沼泽人式的问题。设想你发现了某种物质,它能够吸引铁屑但却不像标准磁性物质那样拥有M阵列。你会把它叫磁性物质吗?或者,设想你发现某种物质具有M阵列却不能吸引铁屑。你会将其称为磁性物质吗?物理学家可能会回应道,若真见到了这些假想的物质,他们会留意那些更为重要的事情,而不是思考管它们叫什么。他们整个的科学图景有赖于磁畴中原子偶极子的排列与铁吸引力之间的深层规律,打破这一规律在逻辑上是有可能的,但他们对这种“事实”毫无兴趣。“结构”因素和“行为”因素之间真正的协变关系才是值得关注的。如果发现规律不适用了,物理学家就会相应地调整他们的科学理论,重新安置这些术语。
沼泽人是否有思想?是否说英语?母牛鲨是不是鲨鱼?它像鲨鱼一样游动,还能同其他鲨鱼成功交配。天哪,我没告诉你们吗?除了在它的所有细胞里都是牛的DNA之外,它同鲨鱼毫无二致。不可能吗?哲学家会说这在逻辑上也不是不可能。正是如此明显的不可能造成了后续没营养的讨论。正如戴维森的记忆“痕迹”出现在沼泽人的大脑结构中在物理上不可能一样,一条鲨鱼由包含牛的DNA的细胞构成同样在物理上不可能。沼泽人也许在逻辑上可能,如果仅仅因为想象某种宇宙巧合就能产生沼泽人这种东西,那么,根据定义,它们在逻辑上是可能的,但这种事从未发生过,谁会在乎如果它们发生了,我们该怎么说呢?
“我在乎啊,”注重反问的哲学家会说,“我认为,以最大的严密性定义你的用词以及所有逻辑可能的事项向来非常重要。这才是追寻真理之道。”是这样吗?在真实世界中,进化、发展以及学习的多重扭结将过去的历史和未来的作用束缚在一起。正是因为戴维森的身体有其特定的发展轨迹,假以时日,它就能形成戴维森所有的记忆、信念以及期望,这些自然累积的过程不会有一个真正的替代品。虚构的情形违背了这些限定条件,它所能达成的结论,就我所见,没有任何用处。事实上,这种费尽心力搞出来的例子给我的印象是,为某种假想的两分创造条件,好让你有恃无恐。“不,不,”哲学家说,“它不是虚假两分!为论证起见,我们悬置了物理定律。伽利略在其思想实验中忽略了摩擦力,他不也做了同样的事吗?”确实如此,不过两相对照,我们可以看到一个一般性的经验法则:思想实验的效用与其脱离现实的程度成反比。
孪生地球在物理上不可能,但其不可能并非沼泽人的不可能!千万别想用量子力学的多重宇宙解释,它虽表明孪生地球归根到底在物理上是可能的,但该理论只有在某些领域得到青睐;即便真的有无限多的宇宙,它们中又有无限多的星球与地球几乎一模一样,我们也不能发送地球人到这些星球访问。相比之下,双币机到巴拿马一游是可能的,有关它的种种事情也都会发生。不必悬置任何自然定律,我们就能设想我们希望设想的有关双币机的一切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