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还算诱人的想法:大脑携带的全部信息,包括信念、看法、记忆、策略等,被分解成了类似语句的片段,而这些片段则被分类存档以待再次唤起。我们已经发现,这个想法存在着一些问题。脑写入(brain-writing)不能简单地置入一个虚假信念,而人们可以共享某个信念,例如发生在伦敦的那起谋杀,犯不着共享用脑语写成的公式。但是,大脑里还有什么可以储存信息呢?我们人类可以“零打碎敲地”进行学习,所以肯定有一些让孤立事实逐个地、粗略地加起来的方法。
经济学家和其他一些人常喜欢说,你不可能仅仅做一件事情。做“一件事”通常有诸多后果。同样,说你只能学习一件事物也不一定对。但大体上说这还是可能的。在先前的章节中,你了解到有一种叫作普度鹿的哺乳动物。除非你合上书去查资料,否则,除了它们会照料幼崽、长有脊椎并且相对稀少等事实,你不大能确认任何有关普度鹿的东西,因为如果它们不是那么稀有,你之前就该听说过这种动物了。你是如何学到这些并不神秘:你只是读到一句话并相信了这句话。但是,动物或尚未学会说话的小孩能否从一些有趣的零星经验中获知某个单一事实呢,比如简单句所表达的事实?知识、信念或学习过程一定得分解为句子般大小的碎片这一想法大概只是拟人论的幻象。人们在一天当中会碰上许许多多的陈述句,有些是口语的,有些是书面语的,据此得以获悉形形色色的事实,同样也会误信一些谎言。其中一些我们放在图书馆或者档案馆储存,而另一些我们只存放在大脑里。我们很少逐字逐词地记住一个实实在在的句子,但当我们记下眼前的一个句子的要点时,它一定是在大脑中被存储成了某种类似句子的东西,例如,一段用脑语写成的公式。真的是这样吗?如果不是这样,还能怎样?
设想帕特说“迈克对红头发的人有点看法”。帕特大概是想说,迈克对红发人有一种刻板印象,这当然意味着迈克对红发人有些不敬,也影响了他对红发人的期望和同他们之间的交往。迈克并不只是对红发人抱有成见,他对红发人还有相当独特的看法。帕特可能是正确的,比他自以为的更正确!我们可能发现迈克确实持有某种东西,它不是想法或见解,不是信念或想象,也不是其他任何我们常说的能提供意识体验的东西,而是大脑中的某种“次人”的认知机制,该机制总归涉及红发人。也就是说,只要话题是关于红发人的,该机制就会系统地发挥作用,调整迈克认知机制中的各种参数,使他不大能接受或承认对红发人优点的各种恭维,在面对红发人时也更易产生相对激进的行为,等等。这个涉及红发人的运作可能十分复杂,也可能相当简单。
“迈克对红发人有看法”绝对为我们提供了一些东西,它的意义无法否认,然而,其意义无法以一个让人信以为真的语句的形式表述出来,这种表述顶多只是一个助记标签。所以,这种东西不能称为信念,无论是明确还是含混的,例如:所有红发人都是F开头的单词(“F”可以替换为任何一种对迈克的态度的表达,只要它足够公允)。毫无疑问,迈克对红发人抱有某种态度,但那不是一种特定的命题态度。用哲学术语来说,无论我们如何千方百计地在上述表达式中塞入不可兼条款、限定词、概率算符或是对其内容做显式调节,它都无法被处理为以下形式:
迈克相信:对于所有x,如果x是红发人,那么……
哲学家以及其他理论家往往想将所有认知状态“还原”为可以由上述公式表达的信息负载状态(information-bearing states),并把它们称为信念或者欲望。虽然这种手段是提供心理草图的好办法,也就是意向立场,但是想把它们高度精确地表达出来的希望依然渺茫。若是乐意,我们可以说,各种各样的信念在系统中是隐式的。这意味着系统当前的运行“基于这一假设”,即世界上的红发人有着一些如此这般的特征。电脑程序员有时会在源代码中加入一段注释,注明这个系统基于一套确定的假设,他们知道自己不必为精确表达耗费心力,因为这些注释不过是为观察者设置的助记标签,并不是由电脑近似读取或理解的东西,即便对于我们这些观察者来说,注释也不是有关内容的“详细说明”,与化学家在描述分子结构时用到的化学式也不尽相同。
为某种次人的大脑结构给出一种意向立场的解释,类似于为几段代码加上注释;注释得当,它就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启发性的标签,但这并不等于把某个在信息处理过程中用脑语表达的公式译成了英语或其他什么自然语言。有些哲学家没能看透这一点,他们生造出一些内在语句操控机制(internal sentence-manipulating machinery)的奇妙世界,在这些奇妙的世界里,用选言式谓词(我看见一个男孩或女孩)或者没有逻辑结构的谓词(我看见一个孩子)来表达一个特定的大脑事件的内容,是截然不同的。
这个直觉泵的目的是什么呢?它只是一次尝试,试图表明:对于力挺思想语言的那番熟悉的反诘“还能是什么呢”,或许会有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到时候就能让那些认为思想语言显然成立的人无话可说。我真希望自己能给出一套宏大的计算架构,大获全胜地展示出一个可行的替代方案,可惜我不行。至今还无人能行,甚至几乎无人尝试,因为很多人依然坚信,思想语言就像某人很多年前说过的那样,是“最后的救命稻草”。但是切记,在认知科学领域,至今还没有人发展出一套可行的思想语言模式,甚至也不曾为此努力过。这是一个异常困难的问题。(45)但愿某个开放的心灵能受到这个直觉泵的启发,解决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