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几千年以来的思考和探索中,理论家们总是会不经意间就将心智想象成一个存在于我们身体内部的行动者,就像一个小人儿,拉丁文称为“homunculus”,他可以坐在大脑控制室里完成所有精妙的工作。如果你将人类的神经系统想象成一个巨大的电话接线网络,就像思想家们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喜欢去做的那样,那么对于网络中心的操作员,你可能就会有这样的疑问:他的心智是不是也是由一个更小的电话网络构成?这个网络是不是也有一个中心操作员?他的思想是不是也由……?任何一种理论,一旦做出了类似“中心小人儿”这样的设定,那么它就注定要进入一种无限的倒退。
但是,也许假定有一个小人儿并没有错,错误的是我们假定了一个中心操作的小人儿。在我的第一本书《内容与意识》(Content and Consciousness, 1969)中,我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没能抵御住说句玩笑话的诱惑。我这样写道:
“大脑中的小人儿”被赖尔(Ryle)称为“机器中的幽灵”,它如今早已声名狼藉,因为它并没有对有关思维的种种问题做出什么贡献。尽管“大脑书写”这种类比会带来一些有益的启发,但它做的也只不过是将脑中的那个小人儿换成了一个委员会组织。(Dennett, 1969, p. 87)
那么,替换成一个委员会又有什么问题呢?(哈哈,这里用到了我的归谬法!)在书写《头脑风暴》(Brainstorms, 1978a)的过程中我逐渐认识到,用一个委员会去替代大脑中那个小人儿的想法其实并没有那么糟糕,我想,它应该是认知科学中一个不错的基础理念。下面是有效的老式人工智能(good old-fashioned artificial intelligence,即GOFAI; Haugeland,1985)的经典战略,人们称之为小人儿式机械主义:
因为人工智能程序员们是从一个带有意向色彩的起点入手的,所以他们当然会将计算机拟人化。比如说,一旦计算机顺利解决了问题,程序员就会说他们设计的计算机能够理解那些用英语写出的问题。程序设计的首要的、也是最高级的要求是要把计算机拆分成数个子系统,每个子系统都要执行一些带有意向色彩的任务。程序员列出一张流程表,上面贯穿着计算机评估、记忆器、鉴别器、监督器等部分,其中的每一个都算得上是小人儿……每个小人儿进而又可以被分解为更小的小人儿,值得一提的是,它们的智能性也会渐次降低。分解到最后,小人儿们都变成了一些加法器或者减法器,它们的智力仅能让它们从两个数字中挑出较大的那个。分解到这个程度,这些小人儿就可以由一台台机器替代了。(Dennett, 1978a, p. 80)
这一策略的独特价值在于它釜底抽薪地反驳了无限倒退论。小人儿式机械主义绕过了险恶的无限倒退论,用有限的倒退取代了它。就像前面已经说明了的,在倒退终止的地方,运行操作变得相当乏味,这时候就可以用机器来替代了。关键在于,以往在我们的印象中由中央操作执行的那些事物,现如今都已经被分担给了下属稍显次要、略微愚钝的那些行动者,这些行动者的任务还会继续被分配至更低层次的行动者,以此类推。
这是一个了不起的进步,但是有效的老式人工智能那种自上而下的工作方式要求有严格的等级分工,这却是个不必要的设计!我们可能已经想到要去除集权国王或者首席执行官,但还是有一大批副主席相互交涉,构成了系统的最高阶层,大量的中层主管要向他们汇报工作,同时这些中层也要指挥部下的行动,他们的部下也继而会召集更多的下属干事,如此等等。早期人工智能在计算机上的操作形成的就是这样一种超级高效的组织结构,它没有多余的动作,没有职位的闲置,不接受任何反抗。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基于这样一个事实:运行那些早期的人工智能模型的大型计算机以今天的标准来说又小又慢,而人们总希望能更快速地得出结果。要想让你的人工智能系统赢得基金资助,就不能让它耗费很长时间才回答出一个简单的问题。它运行起来要非常高效。此外,书写成千上万行的代码是一项繁重的任务,因此如果你能成功地将目标任务,比如回答一些有关月岩的问题、诊断肾脏疾病或者下棋,分解成一组比较容易掌控的子任务,那你就可以清楚地看出:应当怎样编程、怎样将程序整合成一个可行的系统。你可以有一套独到的“概念验证”(33)方法,它可能省时又省力。
值得注意的是,在设计计算机时,需求和工作表现几乎是完全独立的。硬件上,电力均衡地、源源不断地发送,没有哪个电路会面临电力耗尽的危机。软件方面,调度器系统总是让优先级最高的程序运行。至于哪个程序具有优先权,则需要通过某种竞争机制挑选出来,但各种程序是按照一个队列有序运行的,并不会陷入你争我夺的厮杀。正如马克思所说:“从各展其能到各得所需。”计算机科学家埃里克·鲍姆(Eric Baum)将这种等级控制恰当地称为“政治”。也许普通大众之所以会模糊认同这一事实,是源于一种普遍的直觉:计算机不会关心任何事。这与制造原料无关,我们凭什么说由碳元素构成的东西就要比由硅元素构成的更会关心什么事呢?而是因为,风险和机会的观念并没有被置入到计算机内部,所以它不需要关心。
而神经细胞则大不相同。构成人体的那些普通细胞与成群的工蚁比较相像,它们没有私心,机械地工作,只是些百依百顺的奴隶,干着一成不变的活儿,在一个不怎么有竞争性的环境中生存。但据我所知,大脑细胞必须参与激烈的市场竞争。为什么呢?神经元想要的是什么呢?就像它们真核单细胞的祖先,还有更远亲些的细菌和古生菌那样,神经元想要的是填饱肚子、保持能量,继续活下去。神经细胞类似于生物机器人,从任何意义上讲它都不能算是有意识的。请记住,神经细胞都是真核细胞,类似于酵母细胞或者真菌。所以,如果说单个的神经细胞有意识,那岂不是说脚癣也能感知!但神经细胞有些地方还是会像它们那些无脑的单细胞表亲:在生死攸关的争斗中,它们都不愧是有极强战斗力的行动者。它们的竞争环境不是在你的脚趾缝里,而是在大脑所要求的环境里。在这里,谁能够更加有效率地建立起联系网络,谁能够在足以识别出人类欲望和冲动的虚拟机层面发挥更大的作用,谁才有机会赢得胜利。
神经系统中的很多子系统都以敌对的方式存在,每个子系统都希望以自己的方式行事,彼此之间常常会陷入拉锯战。例如,我们的各种情感会为了取代对方而不遗余力地相互展开疾风骤雨般的对抗,有时候它们也会结成联盟来阻挠自己的劲敌开展行动。现在我渐渐明白,人类各种情感之间动态的对抗过程,以及情感对我们思想的影响,都是以协调单个神经元相互竞争天赋的神经化学系统为基础的。值得注意的是,不像是那些本质上就极为自私的行动者,比如癌细胞,从一个更广阔的运作范畴来看,神经细胞还算是不错的团队成员。
我记得诺贝尔奖得主、生物学家弗朗索瓦·雅各布(Fran?ois Jacob)曾说过,每个细胞都梦想着能完成分裂变成两个细胞,只有神经元不图繁殖,一心只想着要保持活力、有所作为。按照这种观点,对动物行为的智能控制是一种计算过程,就像在股票市场里完成一次交易那样。但正如神经科学家塞巴斯蒂安·承(Sebastian Seung)所说,神经元也是自私的,它们总是会倾其所能,最大程度地吸纳能在我们的大脑中获得的所有酬劳,这些酬劳以不同的“货币形式”出现。那么神经元利用多巴胺、5-羟色胺还有催产素都买了些什么呢?它们购买的是更加强大的影响力,能让自己在所处的连接网络中变得更加可靠。骡子虽不能生育,但它们仍会努力地营生。同样,神经元也有自我保护的本能,本质上,这是从它们可繁殖的祖先那里遗传下来的。
受神经科学的启发,作为大脑运作的一种模式,那种自下而上的小人儿式机械主义真是让人越看越觉得合理,因为从生物学的视角看,它生成的更加错综复杂也更有竞争性的“计算体系”是更合理的:我们可以看到它整个的发展历程,从胚胎直到成人,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建构和修改。我们也可以看到,这种复杂的体系结构是如何从简单的神经系统发展而来,由那些未成熟的小人儿组合而成,那些小人儿有着“近似”于感知、标记和记忆的能力。(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