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距今约20万年以前,远古人类的大脑重量就已经与现代人类差不多;然而,几乎没有证据能够证明,人类在5万年以前就已经拥有了先进的文化(例如,复杂的工具、语言、宗教信仰和艺术)。有证据表明,也是在那个时候(距今大约5万年以前),人类身上出现了一些微小的基因变化,把我们推到了一个临界点,引发了“文化大爆炸”,使人类社会进入了一个不断加速、不断自我强化的级联式文化发展过程。有的学者认为,这种基因变化加强了我们的工作记忆系统,允许我们的大脑同时考虑多种更复杂、更抽象的想法。但是,拉玛钱德兰则反驳道,使一切变得如此不同的关键可能是一个影响了镜像神经元的基因变异,他把它描述为“人类进化‘大跃进’背后的根本驱动力”。
从文化的角度来看,人的技能和习惯的进步和发展依赖于模仿能力。考虑到如下这个事实,镜像神经元看上去似乎是一个支持模仿以及基于模仿的理想学习机制:镜像神经元只有存在动作以及对运动的感知时才会做出反应(然后根据“看见”的东西对自己的动作进行微调)。特别是在前语言社会,通过模仿进行学习的能力可能是人与人之间、上一代与下一代之间传播创新的主要途径。每个人都可能对某种技能,如狩猎或者建造房子做出小小的创新,然后这些创新又可以传播给他人,而他人又会进一步增进创新,这样就会使创新以有益的螺旋式上升的方式向前推进。或许,镜像神经元是最早的社交媒介?——在我们能够大声地用语言说出来、用微博或博客将信息发布出来、在云端进行更新之前。答案似乎是肯定的。镜像神经元在模仿中扮演着一个关键角色。
社交天性实验室
1999年,我的同事马可·亚科博尼(MarcoIacoboni)发表了一篇论文,第一次证明了人类大脑中同样存在着一个镜像神经元系统。不过,与此前人们以猴子为对象的研究不同,亚科博尼关注的并不是具体的动作以及对动作的观察,而是模仿。在他的研究中,接受功能性核磁共振成像仪扫描的被试要观看一些关于手指动作的视频,他们可以只观看,也可以模仿看到的动作。亚科博尼发现,无论是在只看不动时,还是在模仿视频中的动作时,人类大脑中位于外侧前额叶和外侧顶叶的一些脑区都会被激活,它们与里佐拉蒂曾经在猴子脑中观察到的脑区相同(见图6-1)。这就表明,这些外侧前额叶和顶叶脑区的镜像功能类似于在猴子身上观察到的镜像神经元。因为功能性核磁共振成像无法直接观察到单个神经元的活动,所以仅凭这些研究并不能断言在人类身上也发现了镜像神经元。因此,人类大脑的这些脑区通常被称为“镜像系统”,而不是“镜像神经元系统”,具体地说,它们包括大脑前额叶的运动前区皮层、前顶内沟(anteriorintraparietal sulcus)和下顶叶小叶(inferior parietal lobule)。需要提请读者注意的是,虽然镜像系统和工作记忆系统都位于额叶和顶叶的外侧皮层的某些脑区中,但是实际上这两个系统却是分开的,位于这些区域的不同地方。
图6-1 恒河猴的镜像神经元系统(左)和人类的镜像系统(右)
虽然,上述第一个针对人类大脑的功能性核磁共振成像研究的结果表明,镜像系统在模仿中起到了一定作用,但要真正把模仿这个问题阐述清楚还需要更多的证据。在接下来的一项研究中,亚科博尼要观察的是,当镜像系统暂时遭受损毁时,模仿是否会受到影响。为此,他的研究团队使用了经颅磁刺激术(transcranialmagnetic stimulation,简称TMS),让电流直接通过大脑皮层的某个特定的点,暂时让这些区域的神经元“受损”(从根本上说,是让这些脑区停止工作)。初听起来,经颅磁刺激术似乎是一种相当可怕的技术,不过只要运用得当,它其实是很安全的,不会损害大脑的健康,所谓的受损只是暂时性的。在这项研究中,亚科博尼等人对被试实施了经颅磁刺激术,同时要求他们模仿一个动作(按一定次序按下按钮)。实验结果显示,当经颅磁刺激术被应用到被试的镜像系统脑区时,他们在试图模仿他人的过程中出现了更多的错误;但是,当经颅磁刺激术被运用到非镜像系统脑区时,模仿的错误率并没有升高。这个结果表明,镜像系统在模仿中扮演着一个致因性的关键角色。
上面两项研究证明,当被模仿的动作是惯常的基本动作,而不是新奇的动作时,镜像系统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在前来参加实验之前,这些被试(都是成年人)已经能够灵活地运用他们的手指。为了检验镜像系统是否支持基于模仿的学习,或者说,能不能把完成某些事情的新方法传播开来,我们还需要更多的证据来证明,在通过模仿习得新动作的过程中是否确实涉及镜像系统。里佐拉蒂的研究团队进行了这方面的功能性核磁共振成像研究,其中包括要求一些不是音乐家的被试按照他们所看到的吉他弹奏指法进行手指运动的模仿。正如之前预测的一样,镜像系统确实参与了对之前没有接触过的复杂的手指运动的模仿过程。毫无疑问,在各种模仿中,其他认知能力也扮演了重要角色,但是我们似乎可以相当肯定地说,单单就模仿这个角度而言,镜像系统确实是名副其实的,无愧于其“镜像”之名。
“偏爱”镜像神经元的研究人员的第二个主要论断是,镜像系统还负责理解他人的思想。对于试图理解社会“心灵”的人来说,这一断言无疑是最能引起大多数人的兴趣的。然而有些悖谬的是,正如克林顿总统在遭到弹劾时,他的命运几乎完全取决于一些文字游戏(比如说,对“性”和“是”这些字眼的确切意思的理解)一样,我们最终会不会相信镜像神经元有助于心智解读、能帮助我们理解他人的意图,在很大程度上也完全取决于我们对心智解读、目标和意图等术语的意思的理解。为了搞清楚镜像系统与心智解读之间的关系,我们必须稍微回顾一下历史,回过头去分析围绕着“我们是如何了解他人的思想的”这个问题而展开的哲学争论。
在20世纪80年代早期,发展心理学家们对心智理论这个概念的看法各不相同。通常来说,心智理论是指我们所拥有的关于他人心智的理论,而且根据这个理论我们可以合乎逻辑地推断出他人在各种情况下的思想、信念和欲望。许多哲学家,如丹尼尔·丹尼特和史蒂芬·斯蒂奇(StephenStich)都非常支持这种能解释我们是如何对他人的行为做出预测的方法。(其中,史蒂芬·斯蒂奇还是我在大学本科时的导师。)事实上,在一段时间内,心智理论一直是人们最关注的焦点。但在1986年,关于我们是如何理解他人心智的问题,哲学家罗伯特·戈登(RobertGordon)提出了另一个理论。
心智理论(Theory of Mind):指我们所拥有的关于他人心智的理论,而且根据这个理论我们可以合乎逻辑地推断出他人在各种情况下的思想、信念和欲望。
戈登的主要洞见是,在某种给定的条件下,我们可以通过多个可能的途径预测他人的意图。第一个途径与心智理论有关。根据对“大脑在一般情况下如何工作”的普遍看法,我们能够利用一系列“如果—那么”去合乎逻辑地推断出他人的可能意图。例如,如果我们知道某人在过去8个小时内没有吃过一丁点儿东西,那么我们就可以推断出他可能会饿;而如果我们能够推断出他饿了,那么我们也就能够推断出他现在拥有找东西吃的意图。
第二个途径则主要涉及想象力:我们可以想象,在这种情况下自己会怎样做。我们会在头脑中模拟出自己在同样的环境中的反应,然后以这种自然反应为指导,去想象他人可能会有的想法、感觉和行动。例如,如果我想知道某人在收到情人的分手短信后的心理感受,那么我就可以试着在内心重构这个场景,并把自己想象成其中的主角。通过让同样的场景展现在我的脑海里看看自己会做出什么反应,从而帮助我搞清楚其他人可能会做出什么反应。
通常这两种方法会导出同样的结论,但却是通过不同的过程。在运用第一个途径时,我们是在逻辑上思考当时的情景以及一般人将会对此做出什么样的反应。而在运用第二个途径时,为了搞清楚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我会想象自己正处于这种情景之中。在第一种情况下,结论的准确性取决于我的逻辑推理能力以及他人的思想与我正在推断的一般人的思想的相似程度。在第二种情况下,结论的准确性则取决于我所重构的场景的正确与否以及目标对象的思想与我自己的思想的相似程度。我们可以把戈登对第二个途径的解释称为模拟理论(simulationtheory)。毫无疑问,至少在某些情况下我们是会推己及人,即把自己的想法投射到他人身上的。
但是,就本书所关注的问题而言,这里的关键在于,镜像神经元是否与上面这些解释有关?镜像神经元的最初发现者之一——著名学者维托里奥·加莱塞(VittorioGallese)认为,镜像神经元(系统)就是模拟理论得以实现的神经系统。此外他还认为,在正常情况下,人们正是通过这个途径去理解他人思想的;他的结论是:“我们能够直接从经验角度理解和把握他人思想的基本机制并不是概念性的推理,而是通过镜像机制对被观察的事件的直接模拟。”
我对戈登和其他一些学者描述的这种心理模拟过程进行了仔细思考,结论就是,心理模拟的难度相当高。他们认为,心理模拟类似于建造风洞对机翼的质量进行检测;或者类似于构建模型进行复杂的计算机模拟(目的同样是对机翼的质量进行检测)。在戈登等人讨论的社会模拟中,在通过模拟结果看到他人将会做出怎样的反应之前,人们必须在心中建构出有关场景的所有因素,这项任务的工作量未免显得太大了一些。但是,如果如加莱塞指出的,仅仅通过对他人的感知,我们就能够直觉地、自动地理解他人的体验,那么,前述模拟理论就更有可能是通过镜像系统实现的。
接下来,就让我们来看看加莱塞的观点吧。事实上,当你看到他人“伸手去拿”东西时,你自己负责“伸手去拿”的神经元也会变得活跃起来,这个事实意味着,你大脑中的神经元的状态与你观察的那个人的神经元状态实现了匹配。当你看到一个人“把手伸向”一个杯子时,你和他的“伸手去拿”神经元都会呈现活跃状态。加莱塞和其他一些学者把这种情况称为你与那个人之间的“动作共鸣”(motorresonance)。如果你与另一个人正经历着同一个“运动状态”,那么从根本上讲,这就意味着你的大脑正在模拟对方大脑活动的状态,因而你就能自发地理解与其行为和活动有关的心理状态。我的大脑正在映像着你的大脑,因此只需要了解我自己大脑的状态,我也就知道了你大脑中的想法。换句话说,镜像神经元似乎提供了一个非常神奇的读心设备,不管我们是否试图理解他人,它都会自动地运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