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抽象理论的层面看,“网络球”实验似乎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种小游戏而已。两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不再扔一个“数字化的球”给你,这肯定是你玩过的所有游戏中最无聊的一个了。这种游戏与你的生活又有多大关系呢?被他人接纳一起玩“网络球”并不能帮助你拥有更多的衣服、得到更好的工作,也不能帮助你赢得美女的青睐。作为一个参与实验的被试,不管你是被接纳,还是被排斥,你参加实验所获得的报酬(出场费)都是一样的。有关这些研究的一切似乎都是微不足道、无关紧要的。但是,这些研究结果的影响却极为深远——如此微不足道的一件事却产生了如此巨大的影响。对社会排斥的敏感性是我们幸福感的核心,因此,我们的大脑在对待它时,就像是对待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至于导致社会排斥的具体事件本身是不是重要,反而不是关键。
接下来,让我们来看一下图3-4所示的视觉错觉:穆勒—莱尔错觉(Müller-Lyer illusion)。在左侧两张图中,人们总是觉得线条A比线条B更长,虽然两者实际上一样长。为什么呢?因为人类的视觉系统会由于隐含在周围环境里的各种不同的视觉线索而产生各种各样的假设,它必须利用这些假设来感知环绕着我们的复杂世界。在穆勒—莱尔错觉中,线条两端箭头的形状是关键因素。如果延长线条B的箭头线,那么它给我们的暗示是,你似乎看到了两堵墙,它们在离你较近的地方相交,与此相反,如果把线条A的箭头线延长,那么它给我们的暗示是,这两堵墙似乎在远处相交。
虽然“冲击”我们视网膜的是同样两条垂直线条,但是,那些箭头却让你的大脑作出推断,线条A离你更远,而线条B则离你更近。我们的大脑“知道”,对于物理大小相同、距离我们远近不同的物体造成的视网膜投射,我们“应该”觉得它们的大小是不一样的。如果大脑“不知道”这一点,那么当有人从我们身边走过时,我们会觉得他正在不断地缩小,最终彻底消失不见,我们就会被吓到。
图3-4 穆勒—莱尔错觉
再来看一下图3-4。现在你已经知道诀窍了,但是,视觉错觉依然存在:你还是会觉得线条A比线条B长。这才是关键所在。也许有人会认为,视觉错觉并不是多么重要的东西,正如“网络球”一样;然而我们还是在不断地感受到它们的影响。奇普·威廉姆斯在研究中发现,即使他明确告诉被试,与他们一起玩游戏的只是一台计算机,而且将他们排斥在外也只不过是事先安排好的程序,但是被试仍然感到了社会痛苦。毫无疑问,在长期进化的过程中,迅速做出视觉评估、对社会排斥做出痛苦反应对我们的生存至关重要,这也就决定了我们无法轻而易举地消除这种反应机制的影响。
我们已经详细讨论了哺乳类动物,尤其是人类,在经历社会分离时会感到痛苦的原因。这种痛苦使婴儿和照看者之间紧紧地连接在一起。这或许是进化赋予我们社会痛苦的原因,但是现在,我们穷其一生都无法摆脱它,它对几乎每一种社会经历都极尽渲染之能事。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尽管社会痛苦似乎无处不在,但是我们却并不一定理解这种天性的核心所在。
请试着想象一下,你有一个13岁的儿子——丹尼斯,他在学校里被一个恶霸欺负了。这个恶霸多次把丹尼斯推倒在地,狠狠地打他。当你获悉此事后你会怎么做?愤怒地闯进校长办公室?报警并提出控告?给当地的报纸写信以表达对学校里所发生的事情的愤怒之情?不同的父母可能会做出不同的反应,也许会做上面这些事情中的一两件,也许全都做了个遍。现在再试着想象另一种情况,丹尼斯还是被欺负了,不过只是被言语凌辱。这个恶霸不曾对你的儿子动过一根手指头,但是他对你的儿子进行无情的嘲弄,这个恶霸告诉你的儿子,说他长得丑陋无比,又愚不可及,根本就没有人喜欢他(当然这个恶霸所说的事情没有一件是真的)。当丹尼斯很不情愿地告诉你这件事时,你的反应又会是怎样的呢?这件事情还会涉及警察和当地媒体吗?显然不太可能。而你的反应更有可能是这样的:“别理他,当他不存在。几年之后你会成为一名大学生,而他可能一辈子只能在快餐店里打工。”我的意思并不是说,发现儿子受到嘲弄时你并不感到痛苦;我的意思是说,这种痛苦的感受与发现儿子身体被殴打时的感受是不一样的。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不会去找校长、警察或者媒体,因为我们知道,如果仅仅是口头上的侮辱,这些人是不会采取任何措施的。
我们从小就教育孩子说:“棍棒和石头会打断我的骨头,但是谩骂永远不可能让我受伤。”但这并不是真的。恶霸之所以会伤害我们至深,不是因为他本人排斥了我们,而是因为我们会倾向于认为,这个恶霸是其他许多人的代言人。也就是说,如果恶霸单单就挑中了我们进行嘲弄,那说明我们可能是被大多数人所不喜欢或者讨厌的。否则,为什么其他人在恶霸欺凌我们时都选择了袖手旁观,而不是帮忙对付恶霸呢?缺少支持被认为是遭到集体排斥的一种标志。
之所以提到恃强凌弱行为,是因为从社会层面上来讲,它可能是我们所遇到的最普遍存在的社会排斥形式了。包括美国、英国、德国、芬兰、日本、韩国、智利等国在内,世界各地的研究都表明,大约有10%的12~16岁学生经常被欺负。虽然欺凌也可能涉及身体上的侵犯,不过超过85%的欺凌事件并没有涉及身体上的攻击。相反,欺凌手段主要包括轻蔑的言词、让受害人成为谣言攻击的对象等。被欺侮的受害者所承受的痛苦在放学回家后依然会存在很长时间,而“恶霸”则早已逍遥自在地回家了。
据报告,被欺凌的孩子比其他孩子更容易患上抑郁症(他们患抑郁症的概率是其他孩子的7倍)。他们更倾向于自杀,想到自杀的概率高于他人4倍;更加可悲的是,他们在试图做这件不好的事情时,“成功率”也比其他人更高。一些学者于1989年在芬兰完成的一项研究的结果令人触目惊心。在这项对一个由5000多名学生组成的样本进行跟踪的研究中,学者们在评估了这些孩子受到“恶霸”伤害的程度后发现,那些在8岁时曾经受到过“恶露”欺侮的学生成长到25岁时想结束自己生命的可能性是其他人的6倍。很显然,这些曾经被欺凌过的受害人与那些长期受慢性物理疼痛折磨的人一样,都比其他人更容易产生自杀的念头,这也进一步证明这两种痛苦(疼痛)之间确实存在着联系。
综观每个人的一生,我们注定要遭受伤害、遭到各种各样的社会排斥。大部分人都会经历一次或多次分分合合,而且通常总有那么一两次是被迫的,而不是我们主动要求分开。每当遇到这种情况,我们总会感到无助,它们甚至会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改变我们对自己和生活的看法。我们浮士德式的“进化契约”允许人类在子宫外慢慢地发育成熟,以便更好地适应生长的文化和环境,从而发展出这个星球上最为发达的大脑。但是它也会让我们付出沉重的代价,让我们经受痛苦的折磨,因为每一个与我们建立连接的人都有权利离开或者不爱我们。进化投下的赌注是,与我们最终成为一个真正的人能够带来的奖赏相比,这些痛苦是可以承受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