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思考人类的社会痛苦时,我们很容易会联想到一些常见的电影蒙太奇式片段。例如,我们会想到上体育课时自己是最后一个被选中的团队成员;还会想到自己被某个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的人抛弃;或者想到深爱之人的去世。
出于明显的伦理理由,我们既没有也不打算在人类身上做这样的实验:当人们被拒绝、排斥或欺骗后,给他们使用吗啡,然后看他们有什么反应。与潘克塞普在小狗身上所做的人为地使用阿片类药物水平的实验不同,我和娜奥米·艾森伯格决定转而使用功能性核磁共振成像技术来研究社会痛苦体验在人类大脑中的表征形式。
为了理解社会痛苦与物理疼痛之间的联系,首先我们必须把注意力集中于一个名为背侧前扣带皮层(dorsal anterior cingulate cortex,简称dACC)的脑区——在这里,“背侧”的意思是朝向大脑顶部,“前”的意思是朝向大脑前面。其次,还要关注一个名为前脑岛(anterior insula,简称AI)的脑区(见图3-2)。
在大脑结构中,扣带皮层(cingulate cortex)其实相当长,从大脑后面一直延伸到大脑前面,其中线或者中间部位整个地包住了大脑的胼胝体(corpus callosum)。单词“cingulate”(扣带)源于拉丁语中的“cingere”这个词,原来是皮带或者腰带的意思,对胼胝体来说,扣带就像是一根皮带。
为了更好地理解和掌握这些脑区,你可以试着在互联网上用谷歌图片进行搜索,然后对搜索到的图片进行近距离观察。这些图片可以帮助你看清楚彼此相关联的各个脑区,它们或许比下面显示出来的单张图片更能说明问题。毫不夸张地说,对于每一个脑区,我们都能在互联网上找到无数张有用的图片。
图3-2 背侧前扣带皮层、喙侧前扣带皮层与前脑岛
在研究社会痛苦与物理疼痛之间的联系时,有四大原因可以说明为什么我们要首先集中关注前扣带皮层,尤其是背侧前扣带皮层。第一,前扣带皮层是哺乳类动物从爬虫类动物的祖先中区分出来的神经适应之一。我们拥有扣带,而爬行类动物却没有。这样我们不难预测,首先出现在哺乳类动物身上的新的心理过程,比如依恋与社会痛苦,可能与首先出现在哺乳类动物身上的新的大脑结构,比如前扣带皮层有关。第二,在大脑的所有区域中,前扣带皮层拥有的阿片类物质受体的密度最高,因此说物理疼痛和社会痛苦很可能与这个特殊区域相联系也是完全说得通的。第三,事实已经证明,背侧前扣带皮层在物理疼痛的体验中发挥了重要作用。第四,背侧前扣带皮层与各种非人类哺乳类动物的母婴式依恋行为都有关系。下面,就让我们依次详细分析一下背侧前扣带皮层所发挥的后两大作用吧。
在过去的20年里,我们已经积累了不少关于人类大脑内部的痛苦过程的神经解剖学知识。现在我们知道,疼痛或痛苦的感觉一面(sensory aspects of pain)涉及的大脑皮层区域与疼痛或痛苦的痛楚一面(distressing aspects of pain)所涉及的脑区有明显的区别。疼痛或痛苦的感觉一面能够告诉我们的是,身体的疼痛来自哪里、这种疼痛的刺激强度有多大。在大脑内部,追踪物理疼痛感觉的两个脑区都位于大脑的后半部分,即躯体感觉皮层(somatosensory cortex)和后侧岛叶(posterior insula)。躯体感觉皮层能够“勾画”出身体的不同部位,把腿部、手部或者脸部的疼痛感区分出来,并且做出不同的反应。(同样是这两个区域,它们也能够对相应部位的非疼痛型触摸做出响应。)后侧岛叶则跟踪内部器官和内脏的疼痛感(即“内脏感觉”)。相比之下,位于大脑的前半部分的背侧前扣带皮层和前脑岛这两个脑区,则是用来对疼痛或痛苦的痛楚做出反应的——在这里,痛楚表现为一种情感,使得疼痛或痛苦成了我们非常不喜欢的一种东西。
当我们感受到疼痛时,我们会觉得它就是一种单一的感觉,因此,这种说法——我们所体验到的疼痛其实包含多种不同的成分,反而显得“违反直觉”了。事实上,这正是大脑工作时的常用“伎俩”。通常,任何一种体验都包含了大脑中多个不同的组成部分,但是当它到达人们的意识时,它便集中到了某一点上,让人感觉像是经历了一个连贯的事件。
现在,读者不妨试着想象一下我们在观察一个过马路的人时的感觉。这种感觉看似是一个流畅且连贯的观念。但是事实上,大脑中有许多不同的脑区在共同协调这种体验。视觉皮层的某个脑区会对你看到的所有线条和边界(垂直的、水平的和倾斜的)进行编码;另一个脑区则负责跟踪各种色彩元素;当然,还有一个脑区负责感知你正在观察的场景中的运动图像。这些脑区中的任何一个都有可能单独遭到损坏,而同时其他脑区却毫发无损。我们是从一些极其罕见的神经心理学病例中知道这一点的——有的病人的某部分脑区受到了损伤。例如,对于运动知觉中心受到损伤的病人来说,他们所体验到的世界犹如一组组静止的照片,这些照片色彩丰富,充满着细节,然而却毫无动感。
同样的,神经心理学案例也有助于我们弄清楚,背侧前扣带皮层和躯体感知皮层在我们体验疼痛或痛苦的过程中分别发挥的独特作用。20世纪50年代,一些神经外科医生开始尝试对患有顽固性疼痛的病人,实施一种名为扣带回切开术(cingulotomies)的手术。在这个手术中,医生可能会把一部分背侧前扣带皮层切除,或者把背侧前扣带皮层与周边的其他脑区隔离开来。这种手术已经成功地用于治疗抑郁症和焦虑症。不过,它对那些患了慢性疼痛,而又不想接受其他治疗的病人帮助最大。
扣带回切开术最引人注目的一个地方体现在这些慢性疼痛患者的术后感受上,他们报告说自己仍然感到疼痛,并且能够指出身体的哪个部位“痛”,还能说出到底有多痛;但是同时,他们又报告说现在这种疼痛“已经不再让人感到悲伤了”,“尤其是不再让人感到厌烦了”,而且他们“再也不感到焦虑了”。对于任何一个背侧前扣带皮层完好无缺的人来说,他不可能在感到疼痛的同时又不会体验到诸如悲伤或厌烦等痛苦的情绪,那是完全不可想象的。看起来,扣带回切开术确实是有用的。如果切除或者隔离某一部分背侧前扣带皮层能够有选择性地消除疼痛给人带来的痛苦感,那也就意味着完整的背侧前扣带皮层是感知这种痛苦感的核心脑区。
在另一个案例中,一位不幸的中风患者的大脑右侧的躯体感觉皮层受到了损伤(这部分躯体感觉皮层负责跟踪左侧身体),他的大脑因病部分受损前后所体验到的疼痛及痛苦感也出现了明显的变化,不过与接受了扣带回切开术的患者完全相反。当对这位中风患者的左臂进行疼痛刺激时,他会说从指尖到肩膀这一区域的某个地方有一阵阵“明显不舒服”的感觉,但是他无法给出一个更精确的位置。当被要求描述疼痛的种类和性质——是过热导致的疼痛,还是过冷导致的疼痛,抑或是针扎导致的疼痛时,他无法在各种感觉中作出任何选择。疼痛让他感到痛苦,但是他不知道痛楚在哪里,或者说他不知道如何来描述这种痛楚。
如果把这个过程比喻为阅读一本书,那么躯体感觉皮层似乎是负责理解我们所阅读的故事的类别(是惊险小说、侦探小说,还是爱情小说、科幻小说)及其内容的,而背侧前扣带皮层则负责对故事做出适当的情绪反应。我们知道,这些反应是可以被拆分出来的,因为在我们忘记了故事情节很久之后,我们依然能记起当时读这本书时的情绪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