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比的拥护者和反对者
一些古代的哲学家,比如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都是类比的坚定拥护者。他们认为类比不仅仅是一种修辞手法,还为思维提供丰富的素材。尽管如此,这些哲学家也不得不指出类比的局限性。所以柏拉图虽然用了不少类比,比如在著名的《理想国》中把城邦比作一个灵魂,但仍然要提醒人们“相似性是难以捉摸的东西”。3而对亚里士多德来讲,尽管他对类比同样赞赏有加,但仍对前人提出的许多类比有所保留。因此,就算是类比最坚定的支持者也对它留有一丝怀疑,对类比的“表兄”隐喻也是如此。对于那些本来就对类比和隐喻持怀疑态度的人来说,这二者不过是修辞手法罢了;而且,如果使用不当,则会把使用这两种修辞手法的人和听到它们的人引入歧途。
康德和尼采虽然在性格、哲学理论和宗教观点上十分不同,他们却对类比有着一致的坚定信念。对康德来讲,类比是所有创造力的源泉。尼采甚至有一个著名的定义:真理就是“移动着的隐喻大军”。4然而,其他人对类比的评价却显然没有那么高。事实上,许多世纪以来,痛斥类比靠不住已经成为一种时尚的消遣方式了。人们说类比简直和瞎猜差不多,而且它会把相信类比的人带入可怕的陷阱。有些哲学家不遗余力地谴责类比和隐喻,认为它们肤浅、虚幻,并且毫无用处。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17世纪的经验主义者和20世纪的实证主义者总是翻类比和隐喻的旧账。英国哲学家托马斯·霍布斯(Thomas Hobbes)和约翰·洛克(John Locke)的名言常常在这时被引用。霍布斯在他最著名的《利维坦》(Leviathan)中宣称他热爱清晰的词汇,而对隐喻不屑一顾:
人类思想之光,都在清晰明了的词句中,以精准之定义将歧义消除;……隐喻,与意义不明、带有歧义的语句一样,乃虚幻缥缈之鬼火;以之为基础进行推理思考,就似在无数谬论中游荡。5
霍布斯把自己的观点阐述得非常清晰。真理就是光,词句中的歧义必须清除出去。而隐喻则像是点点鬼火,将人引向一个诡异的世界。但是,如果你静下来仔细看看这段话,你会发现一个颇有讽刺意味的现象:作者批判隐喻的方法,并不是用消除歧义后的“精准定义”,而恰恰是一个接一个的隐喻。你想想看,“思想之光”若不是隐喻又能是什么?“虚幻缥缈之鬼火”呢?有什么语言现象是真正的鬼火?还有那句“似在无数谬论中游荡”,什么样的推理能“游荡”起来呢?
批判隐喻的霍布斯,就像是通过咆哮来盛赞沉默的辩者。这也不禁让人想起越南战争时一句吊诡的名言:“我们是为了保护这座村庄才把它摧毁的!”一言以蔽之,霍布斯对隐喻的批判因为他所用的隐喻而变得苍白无力。
11世纪的本笃会修道士卡西诺(Alberic of Monte Cassino)从未享有霍布斯那样的知名度,但他在《修辞之花》(The Flowers of Rhetoric)一书中同样严厉抨击了隐喻的使用:
使用隐喻来表达一个人的观点,将分散此人对其描述对象的注意力;这一描述客体则难免因为此人注意力被分散而变得像另外一个物体。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应该说,隐喻给这个对象穿上了一条新的婚纱,并因此授予它新的贵族地位……如果一道菜以这种方式呈上桌,我们会觉得恶心、作呕,之后扔掉这道菜……考虑到此君的目的是通过新鲜美味的事物给他人带来愉悦,那就不应该刚开始就送上令人恶心的无稽之肴。我再说一遍,诸君可要注意,当你为了让人高兴而请人到你家里时,不要用这么不健康的东西折磨别人,甚至他都因此而作呕了。6
当我们从给对象穿上新婚纱,读到送上令人恶心的无稽之肴,再到他都因此而作呕时,我们被这一个接一个的隐喻吸引了,而此文的目的却又是批判隐喻的使用。
八个世纪后,著名的法国哲学家加斯东·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也没能逃过这个陷阱。他写道:“一门接受比喻形象的科学,毫无疑问就是隐喻的受害者。因此,科学家们应该永不停止对比喻形象、类比和隐喻的斗争。”7但是一门科学要“成为受害者”,科学家要与类比进行“斗争”,若非隐喻,又如何可能呢?
类比是诱惑人的危险海妖吗?
那么,类比到底是像海妖塞壬的歌声那样诱人而危险,随时要将我们引入歧途,还是更像不可或缺的探照灯,没有它,我们将被抛入无尽的黑暗之中?如果不相信任何类比,那么人类又怎能理解世界上的任何事物呢?除了凭借过去的经验,我们还能依靠什么在面对新环境时作出决定?当然了,我们面临的所有情境的的确确都是崭新的,从最宏观的到最微观的,从最抽象的到最具体的。但是,没有任何一个想法不是充分根植于我们已有经验的。
当进入一部从未走进过的电梯时,我们难道不会默默地把自己的行动建立在与从前进过的无数电梯的类比之上吗?如果仔细分析这个类比,就会发现,这个稀松平常的类比背后还有许多其他类比。比如,进电梯之后,你得选择一个从没见过的按钮,再用某个手指以某种力道按下去。整个过程都不需要动脑子,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你没有注意到自己动了脑子。这就是说,你正下意识地使用之前关于成百上千个电梯按钮的经验,也包括键盘、录音机或者仪表盘上的按钮,并且通过已有的按钮范畴和全新的电梯按钮之间建立的类比关系,来作出相应的动作。
当你走出这部电梯,正要踏进公寓的六楼时,一条大狗向你奔来。除了凭借以往面对狗,特别是大狗的经验之外,你还能依靠什么呢?与此类似,当你在一个从没见过的洗手池边,用从来没有用过的香皂洗手时,类比同样发生了,更别提使用洗手间里那些你从没见过或者用过的门、门把手、电灯开关、水龙头、擦手毛巾的时候了。
如果你走进一个从没去过的超市买白糖、怪味花生或者卫生纸,你会去哪里找?哪条过道的哪个货架?货架的哪一层呢?你不需要费力思考,就能回忆起在其他类似的超市里,这些物品都放在哪里。当然了,你回忆的不是某个特定的超市,而是许多相似超市的综合体。你心里会想:“白糖应该在这儿。”而“这儿”其实同时指向了所有类似超市的某个地方,也包括这个你之前从没来过的超市里的一角。你一定是先到“那儿”去寻找你想买的东西。
一位希望老板能多放她一天假的员工会对老板说:“去年您给林华多放了一周的假,今年您能多给我放一天的假吗?”生活中这样的类比再平常不过了。如果一个人坚持把任何相似联想都扼杀在摇篮中,无论它们是抽象还是具体,那他在生活中一定是寸步难行。更糟糕的是,如果消灭了所有的联想,我们将如何作出哪怕是最微小的决定呢?
能不能找到一个严谨的证明来说明所有类比都不太可靠呢?显然不能。因为正如我们之前所解释的那样,每个人的日常生活都要依靠许许多多的小类比。这些类比无处不在,一个接着一个,并且几乎从不会将人引入歧途。倘若类比的确很不可靠,那这本书就没什么好写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