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可以深到底
不,我们并不是总被表象欺骗。事实上,几乎从未如此。但为了辩护这一观点,需要一番解释。正如上节所示,“肤浅战胜了深意”,这个“事实”是错误的,而且有违直觉。证明这一观点的实验,仅仅局限于实验对象拥有的领域并不完备的时候,就这一点已经大幅削弱了这个发现的效力。但是,应该再进一步,问问为什么新手总是受到表层特征的诱惑。人类真的肤浅到只在意闪闪发光的东西吗?这是最令人怀疑的观点。为了理解这些发现,对于常常说到的“肤浅”,需要进一步了解它的本质。事实上,目前为止,对于这一术语的用法都比较随意,基本遵循人们对这个词的一般理解。但从现在开始,必须明确我们的意图。
表层特征就是情境的一个方面,而且人们可以在不触及情境核心的前提下对其进行修改。因此,假设我的变速杆原来是黑色的,最近重新喷漆变成了黄色,这一点儿也不影响它还是个变速杆。对于变速杆这个范畴来说,很明显,颜色是一个表层特征。与此相似,对于实验里的种种问题,表层特征就是那些修改后却不会影响问题的目标或解决方式的特征。比如一个关于消费的问题,是去菜市场还是超市,是去医院还是律所,问题的核心都不太可能受到影响。另一方面,当某个特征是该范畴的关键,也就是对特征的修改会改变范畴本身时,就称其为结构特征。所以,一辆没有发动机的汽车,或是更糟的情况——一辆在回收厂被压扁的汽车,就不再是车了。在解决问题的情况中,结构特征就是那些一旦修改就会改变问题目标或是解决方式的特征。为了解决问题,人们需要注意结构特征,而那些表层特征则可以被忽略。
尽管这些定义看起来十分合理,但是当讨论肤浅战胜深意这个现象时,会产生一些矛盾。第一个矛盾基于下面这个事实:根据定义,在某个领域里的新手无法识别这一领域里某个概念的本质。换句话说,表层特征与深层特征的区别对于新手来说并不适用,因为对他们来说,感受到的任何特征不论深浅都有着同样的可能性。比如第4章讨论的桌面,那些曾被认为是桌面本质的特征,占地方、放着纸、有抽屉等,只有当虚拟桌面出现时,人们才意识到这些特征是表面的。但既然新手无法辨别深浅,为什么他们回想起的总涉及表层特征呢?当一个人的认知系统甚至无法分辨浅层与深层特征的时候,又怎么会在记忆检索时一直被浅层特征诱惑呢?这听起来不合情理。实验表明,表层特征引导着类比的检索,但这不是因为它们是有别于深层特征的表层特征,因为这一区别对于新手来说根本不存在。所以,接下来要用其他方式解释这个发现。
上面提到的第一个矛盾是指,在记忆检索时表象占据了主导地位。第二个矛盾是,它十分奇怪地违背了认知层面的经济法则。通常来说,这些经济法则不容违背,它们描述了当生活加上各种限制时我们行为的效率。具体来说,如果认为表层特征是指与情境或是问题的目标无关的特征,那么从认知经济法则的角度看,为什么在类比性记忆检索时,会选择那些与情境无关的特征?为什么回忆会被无关的相似点触发,而不是被那些相关的相似点?这看起来同样不合情理,甚至更加离谱。
幸运的是,解决这两个矛盾的办法很简单。新手还没有在领域里建立起深刻的范畴,因此感觉不到它们。换句话说,新手并不是反常地、充满矛盾地认为浅显的方面胜过深刻的方面,因而刻意冷落真正重要的方面。相反,新手在尽力识别与新情境相关且重要的方面,但由于缺乏知识积累,他们通常无能为力。因此,他们只得接受那些浅显的、几乎毫不相干的特征。结果便是,他们联系之前情境所作出的类比就会显得肤浅而不深刻。但这只是因为,就他们目前拥有的概念总汇来说,他们接触不到更深刻的类比。
对于认知来说,记忆检索就像心跳一样,是一个无休止且不可或缺的过程。与其假设记忆检索是过时的、没用的(这就是我们上文引述的那些进化式的理解中真正暗含的意思),更合乎情理的假设是,只要考虑接下来将要讨论的某些限制,记忆检索的机制实际上十分高效。
新手无法区分表层特征与深层特征,他们的身边可没有人一直低声提醒他们:“这个是相关的特征,但那个不是!”这促使我们从另一个角度来理解新手的记忆检索。新手会做什么?我们都会做什么?在给定情境下,和这个情境有关的知识或是对于知识的缺乏会带来种种记忆,在所有记忆中我们会依靠那个最显著的特征。
简言之,身处陌生情境时,引导记忆检索的并不是最浅显的特征,而是我们眼中最显著的特征。这就是说,当选取一些特征来引导某一特定记忆的检索时,并不是因为这些特征肤浅,恰恰相反,在那些能接触到的所有潜在检索线索中,它们是最深刻的。
对不同的人来说,一个特征显著与否取决于所处情境的经验。心理学家季清华(Michelene Chi)的研究很早就证明了,在给定领域下,行家构建的范畴与新手构建的范畴截然不同。当对新情境分类时,行家与新手所依赖的线索并不相同。新手大多关注表面,仅仅是因为对他们来说那些是最显著的特点。比如说,物理学的新手常常会把所有涉及滑轮或是弹簧的问题归为一类;而那些对物理学更有经验的人,则会把涉及同样物理法则的问题归为一类,比如说能量守恒。所以行家不会像新手那样,把题目贴上“滑轮问题”的标签,而是称其为“能量守恒问题”。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在寻求问题之间的联系时,新手意识不到关键的特征,只能依靠那些在行家眼中无关的特征;相反,行家已经建立起了依靠关键特征的范畴。
只有当个人对某一领域的知识逐渐扩充时,情况才会逐渐改变,从基于明显特征的分类,变为基于抽象特征的分类。当人们最终掌握了足够高级的抽象知识,即那些在领域中常常出现的重要情境知识,他们才能可靠地通过对新情境的类比应用这些抽象知识,那些情境的真面目可与他们初学时遇见的情境大不一样。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一个象棋新手可以在棋局中看出表面现象,如:“我的车可以吃掉这个马!”但是却看不出深层的危机,如“对方实际上是连环马”。因为,这些细节已经超越了新手拥有的全部感受与概念,远在其视野之外。为了获得看清这些方面的能力,必须积累经验。新手很容易被情境中感受到的表面特点引诱,因为对于未经训练的他们来说,没有更深刻的方面可以让他们远离那些特点。表层与深层的区别对于他们来说并不适用,尽管这个区别客观存在。那些心理学研究试图表明这一区别和新手有关,而这就是我们提出质疑的理由。新手被表面特征吸引,不过是因为他们只能感受到那些特征罢了。
试想,如果某位学者给不会孟加拉语的人100首用孟加拉语写的诗,然后让他们把诗分成几个有意义的范畴。分类的结果肯定取决于表面的特征,比如诗的总体长度、每句话的平均长度、整首诗的排版看起来是统一还是高度不规则,是否使用了缩进,也许还有其他特点,但是也就如此了。因为,这些范畴或是视觉上的,或是几何上的,且与意义无关。它们是那些不会孟加拉语的“新手”唯一能得到的。相反,如果实验对象是受过大学教育、以孟加拉语为母语的人,将会看到截然不同的分类。它们也许和这些方面有关:诗的内容和年代,是否使用了规范的语言,诗的风格,是否引经据典,语法是否复杂,是否使用了华丽的语言,等等。所有这些范畴对于“新手”来说都是不可见的。
因此,新手的分类并不存在矛盾,因为新手并不是反常地选择浅显的分类而拒绝深刻的分类。在不懂孟加拉语的情况下,他们只是在试图作出尽可能深刻的新分类。对于行家来说,理论上,他们可以看到并注意这些所有新手都在使用的浅显特征。但他们忽略了这些特征,好像视若不见,就像是有经验的司机不会在意变速杆的颜色。此外,对于那些母语者来说,那些深层的语义与文体特征,就像是浅显的特征之于不会说孟加拉语的人一样,迅速且毫不费力地就跳进了他们的眼中。
但请注意,这个现象并不仅仅取决于某个人的孟加拉语知识。一位研究诗的专家,虽然不会孟加拉语,但是很有可能在看一系列孟加拉语诗时发现一些有意义的范畴,而一个普通的孟加拉语的母语者却永远想不到这些范畴。当然了,这些很可能与形式有关而非内容,但对说孟加拉语的诗歌爱好者来说,同样有趣。因此,再一次回到之前的观点,人们在任何领域中发现的特征,都是其感受范围内最深刻的特征,其深度是他们一生积累的范畴集的函数。
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当人们在新情境与自己的回忆之间寻求类比时,引导着人们的是一个人能获取的最深刻的线索。如果新手没有深层特征的引导,那是因为仅凭新手级别的知识无法领略到这些特征。引人注意的不是浅显的方面,而是显著的方面,这对新手和行家来说都是一样的。区别在于,当人们在任何领域内逐渐积累经验时,那些与深层范畴相关的特征会变得逐渐显著起来。这是真正的认知经济法则,因为它表明,不论知识水平如何,当人们在回忆中搜寻类比时,找到的类比都是现有知识水平范围内最深刻的一个。而且,当谈及知识水平时,所指的并不仅仅是在某些艰深领域中行家掌握的那类狭义的技术性知识,还包括每一个人在日常生活中领悟到的知识。我们都是应付日常生活的行家,这一点很幸运,因为这是生活中最有用的知识。
所以,假设我们是有经验的司机,开着一辆陌生的车驶向某个地方,通过和之前使用过的变速杆的相关经验进行类比,我们很快就能高效地使用这辆车的变速杆。而且不会被一些表面特征,比如说它的颜色、大小、形状、干净程度、在车里的位置,带离它的主要功能。所有这些特点,我们全都看在眼里,全都能感受到,但是它们瞬间就被抽离出去了,只留下最显著的特点:手动挡还是自动挡。对开车来说,重要的只有这些特点。而对有经验的司机来说,它们同样是最显著的特征,这并不是一个巧合。因为,若说某人是一个有经验的司机,就是明确地说,他可以毫不费力地找到开车的关键。